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三六


  然而,葫蘆壩還是那樣的靜悄悄。雞不叫,狗不咬,只有樹葉兒唦唦、唦唦……

  葫蘆頸實在是太偏僻、太荒涼了。這是一條狹長的石嶺壩,一端攜帶著葫蘆壩,一端連接著耳鼓山,地勢要算整個壩子的制高點。當年老金當支部書記那陣,領著社員們在這兒修了一個小小的提水站,把腳下的柳溪河水抽提上來,然後通過管道流向全大隊的每個角落,初步實現了自流灌溉,使葫蘆壩的生產大大地提高了一步。但是,由於水管太小,動力呢,就靠著一台柴油機,而且柴油的供應又時斷時續,沒有公路,沒有拖拉機,全靠著人力去擔,跑一回太平區,擔不了多少。

  所以水的問題依然難以徹底解決。老金曾有個大膽的設想,如果那個設想實現了,不僅水的問題可以徹底解決,全大隊又可以增加近二百畝土地,並且,整個壩子上的莊稼人還可以點上電燈。這個偉大的計畫揣在老金懷裡,不斷地醞釀著、完善著,像小鼓一樣地敲擊著他的心。但是,正當他要把這個計畫提出來,交給大夥議論、品評的時候,那一場又一場的政治大風暴從城市刮到農村,連小小的葫蘆壩也未能倖免。人們一下子像發了瘋似的把物質生產與精神生產對立起來,好像人們不必吃飯,空著肚子苦苦修煉之後就可以進入「天堂」。

  老金遭到批判,物質生產者倒楣了,「精神生產」者勝利了。俗話說:「一場渾水一群魚。」史無前例的運動總有一些人應運而生。上帝給葫蘆壩安排了「接班人」,像當時許多地方一樣,後起之「莠」破土而出,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鄭百如一天天「成長」起來,緊緊把握著時代的潮流,三下五除二,就把這位勞苦功高的支部書記給整下去了!……那場鬥爭的情形,凡是經過那段生活的讀者,都是可想而知的,那些令人揪心的細節,如今回憶起來還十分折磨人呢!

  老金倒臺了,計畫也擱淺了。人們說,老金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其實,老金沒有死。不僅體魄依然健壯,而且一顆革命者的心也還活著。這兩年,他困守在這荒涼的守水人的小草棚裡,等待、壓抑和思考固然使他備受煎熬,然而借此機會他卻吃力地讀了不少的書。有關農田基建、水電建設、良種培育、土壤改良等方面的通俗書籍,只要能夠弄得到手的,他都潛心鑽研。而這一切,他不是為了消磨那漫長而寂寞的歲月,不是為減輕心靈的悲憤,他的目標是十分明確的,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老金的計畫還會在葫蘆壩上實施起來!他為那一天,準備著,積蓄著力量,就像大自然在冰封雪蓋的嚴寒裡,頑強地,鍾情地為美麗的春天準備和積蓄力量。

  腰無半文、口糧都吃不過明年春天的農民金東水,開花開朵的藍布棉襖裹著的是一顆熱烈跳動的心。他此刻站在小草棚前,面對月色淒迷的夜晚,心頭裝著葫蘆壩未來建設的藍圖,在他的身上看不出那種倒了黴的莊稼人的窮愁潦倒和悽惶。永遠為人民大眾的事情操心,會覺得「吃苦」也是享樂。雖然壯志未酬,而他渾身卻閃耀著崇高的道德力量。他就像柳溪河兩岸的楊柳,高潔,正直,哪怕落光了葉片,只要待得春來,又會蓬勃奮發,枝葉繁茂,高聳雲天!

  ……

  突然,「汪汪汪……」壩子上傳來幾聲狗吠,這聲音響徹在黑夜空曠的原野上,更增強夜深人靜的蒼涼氣氛。緊接著,挨近這葫蘆頸的地方——梨樹坪一帶的狗也叫了起來。老金心頭一緊,兩眼直盯盯地望著那個方向。

  「這是誰來了?……不會是她吧?」

  希望看見而又不情願立即發生的事,有時候弄得金東水的心情非常矛盾。自從那天夜裡,四姨子許秀雲悄悄送來小棉襖以後,他曾不斷責備自己:「為什麼那麼生疏?面都不見一下,不是太辜負人了嘛!怕什麼呢,身正不怕鞋歪!」此後,他就總是想著:也許什麼時候,她還會來的。長生娃不是說了麼,四娘還要為他把給外公做生的禮物備辦好送過來呢。

  但是,此刻如果她真的來了,老金啊,你怎麼辦?見,還是不見?依然像上回那樣,讓人家失望地回去麼?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這樣一種惱人撩人的情緒,這會兒糾纏折騰著這位鋼筋鐵骨的莊稼漢子。在這樣的問題面前,他竟然失去了決斷,變得惆悵、優柔起來了。他閉上了眼睛,希望快一點度過那令人彆扭和難堪的一刻!

  來人已經走近,聽到腳步聲了……老金終於睜開了眼睛,鬆開了緊張的心情,熱烈而友好地迎上前去,抓住對方的手,拍打著肩膀,樂呵呵說道:「原來是你哩!」

  龍慶揉著疼痛的紅眼睛,面帶愁容地站在金東水面前,嘴裡噴著白色的蒸氣,隨同金東水鑽進了草棚屋。

  「工作組來了。今晚上在許家院子開了個支委會。」龍慶開言道。他從許家散會出來,沒有回家,就徑直找老金來了。

  金東水知道,這位從前的老同事,現在的代理支書,這兩年多來凡是葫蘆壩上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他都要上這兒來訴說一番,叫老金給他拿拿主意。已有將近三年的時間,金東水沒有資格參加黨支部的會議,甚至黨內一切活動,鄭百如都千方百計不讓他參與。這個退職的支書、還保留著黨籍的共產黨員,長期被關閉在黨組織生活的大門之外,這是叫人難以忍受的,沒有什麼處分能比這種「遺棄」更使人感到淒苦和忿懣的了!但,龍慶這人太好了,忠厚、善良,他常常冒著「非組織活動」的風險前來和老金臉對臉、心對心地討論葫蘆壩上的工作和生產。

  他之所以有這個「膽子」,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行為是正當的。細想想,的確,在我們黨的生活處於很不正常的情況時,龍慶這樣的同志的行為又有何可以指責呢!既然有些人可以利用党的名義破壞黨的事業,那麼他——一個忠心耿耿的黨員,又為什麼不可以向一個受了冤枉處分的同志談談組織內部的事情呢!他每次到來,都使困守之中的金東水感到無限的溫暖,使他更加理解葫蘆壩的人心、覺心!使他堅信自己雖然受了處分,但絕不是一個站在革命行列之外的庸人。

  「要搞遠景規劃了。會上,工作組沒有表態,全是鄭老么一人說。他呀,不論什麼時候,都能緊跟潮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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