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二三


  老九揉揉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我聽見四姐喊,跑過去時,不曉得是不是有個人影竄了一下,說不定是條狗吧!……當時狗也在叫……」她是想支吾了事,怕老漢尋根究底的結果,會把昨晚深夜歸家的馬腳露了出來,惹得老漢的一頓訓斥。四姑娘呢,什麼也不說,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許茂絕不是一個挺老實的莊稼人,在保護他自己的利益和聲譽方面,他不糊塗,挺精明。在他的親生女兒面前裝樣子說假話,當然是不應該的。然而,他不這樣做,行麼?尤其是在那樣一個年代,謠言和閒話有時可以毀掉一個人的!他沒依沒靠,有誰來保護他的利益?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老漢正在發狠地盤算著怎樣處理四姑娘的去留問題,而且簡直連一點辦法都還沒有想到的時候,發生了另一件惱人的事情:工作組要住到他家裡來了。

  這是昨天晚上,老九許琴從大隊部回家時告訴老人的。她興奮地對他說:工作組就要來了,工作組有個女同志將要借住她家一間房,並且就在這兒搭夥食。老漢一聽,從心底裡往外不高興。牛角鬍子抖動得很厲害,瞪著眼責備許琴道:

  「是哪個給攤派下來的?是你這個死女子吧?咳!我修房子是為了開旅店的麼?」

  對於父親說話的方式,老九早就習慣了,她一點也不畏懼,嘻嘻笑了兩聲:「修了房子總得有人來住嘛!要不,你修這麼寬綽的房子,為了個啥呢?」

  說話人無意,聽話人有心。剛強而又固執的許茂平時是最忌諱別人說他家裡「沒得人」的,就像癩子不喜歡聽人家說「亮」一樣。這會兒要是平常間,他早就給罵開了,怎奈是自己的么女兒,而且又是面臨著一件如此突然的「災難」!……他沒有開腔,只是很響亮地噴著鼻子。隔了一陣,他終於摸黑出門去了。

  他去找代理支書龍慶。他要斷然地向這位領導人拒絕大隊的安排。「……難道葫蘆壩二百多戶人家都沒得空房子?為啥偏要安到我家來?我許茂幾時得罪你了?……」他這樣忿懣地嘟囔著,向龍慶家走,「什麼雞巴工作組!呸!」

  說實話,現在的許茂不喜歡那些被稱做「工作組」的人,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已經見過各式各樣的工作組了。在他看來,土地改革時,把地主的田地白白地分給他,使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實現了年輕時拼命也沒法實現的理想,那樣的工作組才是工作組呢!……後來,單幹戶的許茂家裡孩子小,沒有勞動力,拿著土地沒有法子耕種,眼看就要破產的時候,互助合作運動來了,工作組讓他入社,及時地解救了他的困難,那樣的工作組,多麼值得他許茂感激和尊敬!……

  至於這幾年,葫蘆壩也來過不少的工作組,但多數時候,他許茂不但沒得到好處,卻總得吃一點虧,惹一肚皮氣。有一回,他自留地裡的蓮花白秧正長得嫩閃閃的,工作組叫了幾個「天棒槌」來,活生生給全部鏟掉了;又有一回,他的一群鴨子給他們毒死了;還有一回,工作組叫嚷著要「宰尾巴」——收自留地,好像他們存心不讓莊稼人過日子似的,把老漢氣得害了一場病。後來「尾巴」到底沒有宰,說是上面的清官不准工作組亂收社員自留地。然而,前年子來的那個工作組,又興起怪事。

  別的不說,単單是把全大隊的老漢老娘們集合到大隊部去唱戲這一件事,就叫許茂受不了。多麼丟人現眼!許茂沒有去,他堅決不去!挨了一頓批判以後,他就躲在屋裡裝病,整整一個月沒有走出大門去。菜園子裡的雜草沒有鏟,長得齊膝蓋深,茄子老得爛在草叢裡,而且南瓜也叫人家偷去了好幾個大的……說真的,向來都以自己的神聖利益為中心,去判斷事物的好與壞、真與假、美與醜、善與惡的許茂老漢,這些年來,對於「工作組」早就不感興趣了。

  許茂摸黑走到龍慶家裡,他對龍慶說明自己前來拜訪的理由時,斷然宣佈自己的屋子一間也沒有空著的。但這個理由顯然難以自圓其說,他便換了一種誠懇的音調說道:「哎,再說,莊稼人的房院雞呀狗呀,又髒又臭,偏偏我家又沒得人手去收拾,人家幹部住得慣麼。」

  害著「火巴眼」的代理支書卻說:「笑話!哪個不曉得你家裡的衛生講得好呀?嘿嘿……」

  老漢一聽,急了,忙壓著嗓子說出另一個理由來:「支書,你不曉得,我有『事』呀!過些日子,女兒、女婿、外孫兒們一大堆的來了,我又往哪兒安置嘛!你給我想想看。」

  龍慶揉了揉紅眼睛,說:「過幾天你做生?……看嘛,我簡直把這個事忘了呢!……讓我考慮考慮……」

  然而,龍慶是怎麼「考慮」的嘛!——這天下午,老漢吃驚地看見一個背著挎包的中年女同志直端端地向著他家走來了,老九許琴提著人家的行李,高高興興地靠著那個女人的肩膀走著,而龍慶呢,用巴掌遮著眼睛,笑呵呵地跟在後面。

  許茂手裡拿著竹筢,忙閃身站在院牆裡的柴火堆那邊,臉色十分的難看。望著一行人跨進院子門,望著那條名叫「招財」的黃狗對來人搖著尾巴,他心裡簡直難受極了。那個女同志一進門就被滿院的樹木花草吸引住了,她抬頭看著盛開的梅花,沒有發現柴火堆那裡的老頭子。而許琴卻淘氣地對老漢投去欣喜的一瞥。許茂忙背轉身去,用竹筢使勁地摟著茅柴,很響亮地噴著鼻子。

  斜陽下,院子裡顯得明亮、整潔。西牆邊的豬圈用石灰塗抹得雪白,圈門上吊起厚厚的草簾子,東牆邊的茅柴堆得齊屋簷高,順牆根有一間房門緊閉的小草屋,門口壘著鍋灶,雖然與整個院子有點不協調,但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院壩裡的花草林木掩映之下,有一段石板鋪成的小小的人行道,走過去,有三級石梯,登上寬敞的階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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