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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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下完坡,穿過那段沙灘來到橋頭了,但他沒有停,只是兩手托著扁擔,輕輕地那麼一拋,把擔子從左肩換到了右肩上。一瞥之間,細心的顏少春從那漢子的眉宇之間看到了一種深沉、幹練而又略帶憂戚和淡漠的複雜的神態——只有那種誠實的飽經憂患的莊稼人,才有那樣的神態。 「這是誰?從籮篼裡的柴油桶以及機器零件看,可能是個農機手。但為什麼另一個籮篼裡坐著一個小女孩呢?……」工作組長猜測著,那漢子已經從她身邊走過,跨上橋面,而且很快過完了小橋,走到河對岸去了。「也許這孩子死了母親。」顏組長想,但她馬上又推翻了這個猜測。「不,沒有娘的孩子不會穿戴得那樣整潔。看那碎花紡綢面子的小襖兒多好看、多貼身啦!」 也是只有女同志才會注意這些瑣碎的細節,齊明江就沒有去觀察這個。他已經站起身來,打算徵求顏大姐的意見:是不是不必等待龍慶了呢? 但是,這時候,河對岸忽然傳來小女孩奶聲奶氣的叫喊:「花!花!我要花……」 「咳!你鬧個啥喲!哪有什麼花?春天還沒來,哪有什麼花……」漢子苦笑著說,輕輕地放下了擔子。 「那兒,那兒……」孩子固執地指點著,就要跨出籮篼來。 「莫動!我給你找找,在哪兒?」漢子依著女孩的指點走下河沿去。 顏少春緊走幾步,站在橋頭向小河對面看,只見在那近水的潤濕的泥土中,確有一種蔓生的小葉草,星星點點地開放著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午後的斜陽,正照射著那些不被人們注意的藍色的小小的花朵。 那中年漢子摘下了幾朵小花,送到孩子手上,便又挑起擔兒朝前走了。小女孩可高興了,她坐在搖搖閃閃的籮篼裡,歡歡喜喜地把一朵小花插在頭上。 這情景,惹得顏少春笑了,心裡拂過一絲暖意。 齊明江驚喜地叫起來:「顏大姐,龍慶他們來了!」 果然,對岸一片光禿禿的灌木林中急忙忙走出兩個人來。顏少春已經在公社見過面了的:前面用手板遮著陽光向這邊瞧的,是代理支書龍慶,後邊那個精幹結實的五短人是副支書兼大隊會計鄭百如。這兩位葫蘆壩大隊的當事人果然到橋頭上迎接工作組長來了。 「我們走吧!」顏少春背上行李說。 小齊的被蓋卷兒早已端端正正地背在背上了。 二 許茂的三合頭草房院子坐落在葫蘆壩西頭,隔著幾方白晃晃的冬水田,同靠近河邊的一片桑園遙遙相望。院牆內,他女兒們出嫁前種的許多花草,仿佛還殘留著她們鮮花般的少女時代的印記,如今,即使是這樣嚴寒的冬天,冷冽冽的空氣裡也依然飄逸著淡淡的幽香——幾樹臘梅今年比哪一年都開得鮮妍。 然而,許茂老漢並不覺得這些東西能給他的財政上帶來什麼好處。多年來他一直後悔,當初為什麼不留著這塊空地種蔬菜。在這糧食不足、需要「瓜菜代」的年月裡,多麼美麗的花朵,也頂不得一斤白菜。老漢不需要花,他需要的是糧食,是貨幣。雖然他已經積攢了一點,但他卻依然老是覺得心頭空蕩蕩的,好像一隻老母雞,除了偶爾下蛋的時候蹲在窩裡一會兒,整天的工作就是在草叢裡專心致志地覓食。對於雄雞的多情的呼喚;對於草叢間開放的野花,對於一切都不在意;如果發現了一隻蚱螞,那它必將奮起追擊。 除了伴隨著老漢的那種永遠的精神的空虛以外,這兩天,他比什麼時候都更加感到煩惱。擺在他眼前的現實的問題很多,至少有兩件是最費神思的:一件是關於四姑娘,一件是關於工作組。 關於四姑娘的去留問題,本來就夠叫老漢苦惱的了,前晚上鬧賊以後,這個問題一下跳到格外突出的位置上,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雖然兩天來,許茂老漢封鎖消息的決策是又英明又成功,葫蘆壩「輿論界」還不知道許家院子曾經有過鬧賊這件事,但這並不等於說這個嚴重事件不存在! 想想嘛!那個從大門口逃出去的賊娃子有多奇怪,既不偷許家的糧食衣物,也沒偷院子裡的雞牲鵝鴨,(當九姑娘的喊聲把老漢驚醒以後,他首先一步就注意檢查了這一切,發現連雞毛也沒有丟一片!)那麼,那個膽大包天的「賊」又是為著什麼來呢?……老漢不敢往下想。他簡直恨透了這個強性的四姑娘。 「這個冤孽!禍水……不叫她立即滾出這個院子去,非給老子鬧出丟人現眼的事情來不可!……」 那一夜,偌大一個許家大院子裡,三個人誰也沒有睡著。老漢坐在床上,擁著厚實的老棉絮動腦筋,但他發覺自己的腦子突然變得不那麼好使喚了。他決定先把發生這個極不光彩的、可能引起各種各樣閒話的事件的消息封鎖起來,再想辦法將她「逼」出葫蘆壩去……第二天一早,他把兩個女兒叫到身邊,故意問道: 「你們真的看到是一個賊娃子麼?……你們不是眼睛花麼?」 九姑娘被問得迷惘起來,四姐卻臉色蒼白,低著頭,身子靠著一株細小的玉蘭花樹,什麼話也不說。 「驚風火扯的!我這院牆鬼都飛不進來,除非它長了翅膀……賊娃子會飛麼?胡鬧!」他繼續這樣兇狠地瞪著眼睛,訓斥兩個女兒,一再追問她們,一再要她們承認是自己眼睛花了,根本就沒有看到什麼「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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