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一八


  當然,是為那個叫人心痛的小長秀!大約是十天以前吧,黃昏時分,她和幾個婦女從地裡收工回屋,正在葫蘆壩中間那條聯結著桑園壩和梨樹坪的「公路」上走著,突然背後傳來長秀的聲音:「四娘!……」她立即回頭循聲看去,只見大姐夫金東水挑著一擔籮筐,前頭裝著一隻油桶,後頭坐著小長秀。長秀被一件大人的開花棉襖裹著,只露出個紅噴噴的臉蛋在外邊,兩隻小手抓著籮筐繩子,臉朝著她這裡,真是久別重逢呵,孩子高興地叫著: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驚喜地叫了一聲:「長秀!」

  婦女們也都回過頭來,有的熱情招呼著這位前任支部書記,現在是抽水員的金東水,有的親昵地喚著那個沒娘的小姑娘的名字。金東水含笑回答著社員們的招呼,但卻望都沒有望他四姨子一眼,只是那小長秀還把臉對著後面一迭連聲呼叫著四娘,孩子拼命地叫著、蹦著,籮筐搖晃著……四姑娘眼裡湧出淚水,心都被小長秀的叫聲撕碎了!

  「可憐!這沒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親娘要知道是這個樣兒,也會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們沒有看到小孩子還穿著出生時候的小襖啊!要不是那件開花棉衣裹著……」

  「看那雙小手啊,腫得紅亮亮的……」

  婦女們這些心酸的議論像刀一樣刺著許秀雲發痛的心。

  「要是長秀還在我這裡,也不至造孽到這個樣兒!」她不由得這樣想道。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蒼涼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經發生過的那種無中生有的謠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那天晚上回到屋裡,她便開始避開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從前姑娘時代穿過、至今壓在箱底的襯衣,開始為小長秀縫棉衣。

  一連幾天夜裡,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後,她才動手縫,一盞孤燈,一根針線,一邊縫,一邊想著長秀,想著自己,想著現在,想著未來。有多少回,無邊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塗上一點美麗的顏色,有多少回,淚水模糊了眼睛,針尖刺紅了手指。這千針萬線真真織進了她的辛酸,織進了她的幻想,織進了她的眼淚。她朦朧地意識到:她的命運,她往後的生活再也和小長秀的命運和生活分不開!是的,分不開!要是分開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將是什麼樣兒,還有什麼希望!……這個手板粗糙,面容俊俏的農村婦女,心有針尖那麼細,任憑感情的狂濤在胸中澎湃,任憑思想的風暴在胸中洶湧,她總不露半點兒聲色。

  她細心地拾取著那狂濤過後留下的一粒粒美麗的貝殼,認真地揀起暴風給吹刮過來的一顆顆希望的種子,把它們積蓄起來,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著舂天到來,盼望著一場透實的喜雨,貝殼將閃光,種子要發芽……當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種方式毅然向她的父親,向她的姐妹,向整個葫蘆壩和整個世界宣佈她不去耳豉山的決定時,葫蘆壩的莊稼人大吃一驚,紛紛猜測著。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嚴霜覆蓋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風刮得凋零的小草,只要扒開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來的種子已經吸飽著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莖下面的草根,還依然活著!

  ……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傷!從冬水田裡爬起來,鞋子裡面汪著泥水,又濕又滑又冷。她渾身哆嗦,步履艱難,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的疲乏。她曾經經歷了那麼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過來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過去從鄭百如那裡遭到的全部打擊,更加使她痛苦和悲傷!仇人的拳頭和親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後者更難受得多。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話要向大姐夫說啊!鄭百如的突然變化,要求「破鏡重圓」,使她預感到:那條蛇准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裝一副悔過的樣子來籠絡她。

  她決不上當,決不會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羅祖華帶來的消息,促使她下了決心,她要去告訴大姐夫,鄭百如是一條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訴說她經過深思熟慮了的決定;她想用自己對未來生活的信心去影響那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氣,朝前看,重建新生活……但是,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連照面也不打。此刻,四姑娘真是傷心透了!她抹著悄然泉湧的清淚,一步一滑地往家走。然而,那個石頭院牆裡淒涼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麼?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廣闊的,因為它是社會性的;但也是狹窄的——比起我們祖國面臨的深重的災難來,你,這一個葫蘆壩的普普通通的農家少婦的個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麼呢?……是的,這些年來,從天而降的災難,摧殘著和扼殺著一切美好的東西,也摧殘和扼殺了不知多少個曾經是那麼美麗、可愛的少女!四姐啊,這個道理你懂得的,因為你是一個勞動婦女,你從小看慣了葫蘆壩大自然的春榮秋敗,你看慣了一年一度的花開花落,花兒謝了來年還開。你親手播過種,又親手收穫。你深深地懂得冬天過了,春天就要來。你決不會沉湎於個人的悲哀。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許家的院牆。

  她加快腳步向大門口走去。細心的四姑娘在出門的時候就曾想到了老九還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閂上了大門,她回來時可就麻煩了,叫門准會把老頭子驚醒的。所以,她臨行時用一截草根兒將大門兩個門環系住,這是給老九的通知,讓九姑娘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須要留門。至於明天老九問她昨夜上哪兒去了?她準備撒個謊說到三姐家去了。

  當她走到大門口的陰影裡的時候,見草根兒已經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來。便上前輕輕去推門。可是就在這時候,從後面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她的手一哆嗦,忙縮回來。她怕開門弄出響聲,驚動了過路人,一閃身,躲在黑暗的門樓底下,屏住呼吸,舉目望去,只見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向著她走來了。

  「天哪,這是誰?」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捏緊拳頭。原來他們不是過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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