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一七


  輕快、細碎的腳步聲在草棚棚外面停住了。沒有敲門,也沒有叫喊。警惕性很高的紅小兵便扯起童音向門外厲聲問道:

  「哪一個?」

  「是我……還沒有睡麼,長生娃?」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這樣回答。

  長生娃迅速地望了他爹一眼,就跳過去開門;而老金卻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膀。

  由於事情太使人感到意外,也由於過去那些難以說得清楚的情由,老金此刻,眉毛擰成兩個疙瘩,心上的血刷地湧到臉上來了。可是,長生娃哪裡曉得過去的事情?他向父親解釋道:

  「四姨娘來了!她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

  門外頭的腳步聲離開了,去遠了。

  長生娃急得差點兒哭起來!他掙脫父親的手,一步跳到門邊,嘩的一聲把門打開一看,黑暗中,已看不見人影兒了,只有門檻底下放著一個包袱。長生娃剛要彎腰去揀包袱,幾丈開外黑糊糊的小路上傳來了那個女人的聲音:

  「長生娃,你快過來一下。」

  孩子一聽,顧不得去看包袱裡裹著的東西,便急忙忙向他四姨娘奔去了。

  老金自從火燒房子、女人病逝以後,生活上常常得到居住在本大隊的三姨子許秋雲、四姨子許秀雲,以及那個還沒出嫁的老九許琴姑娘的照看,特別是兩個孩子的穿戴,補補連連什麼的;有時還給送來一點糧食和小菜。小女兒長秀兩歲離娘,怪可憐的,四姨子許秀雲沒有孩子,就接了過去代為撫養。親戚處,這都是常情嘛!誰家敢掛無事牌,保證沒得個三長兩短的?然而,難聽的閑言怪話從葫蘆壩上「閒話公司」鄭百香那裡製造出來,而且很快傳開了,說是「下臺幹部」金東水,同他四姨子許秀雲「不醒豁」。為了這個無中生有的風波,缺少調查研究的老好人代理支書龍慶曾委婉吿誡老金:

  「要注意影響啊!莫找些蝨子在自己腦殼上爬喲!」

  為了這個不光彩的風聲,六十多歲的許茂老漢鼓起眼睛,惡狠狠地教訓他的女兒們:「不給老子顧臉!看老子捶你們!」

  當時,鄭百如正要找岔子鬧離婚,就以此為「理由」,將許秀雲打了一頓,提出離婚。而秀雲呢,在鄭家的生活早就有許多難言之苦,早就想離開那個狼穴了,便咬牙忍受了這個屈辱,在離婚書上按下了手印,搬回老父親那兒去了……為這些,老金不僅成了老丈人的眼中釘,而且整個葫蘆壩以「閒話公司」為中心的「輿論界」,幾乎把他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樣子了,他忿忿地從四姨子那裡把小女兒長秀要了回來,自己撫養。下地幹活,將小女兒背在背上,有時夜裡挨批鬥,便將小女兒抱在手上。總之從那以後,即使在小路上與四姨子狹道相逢,他也決不再打招呼,對面走過,他把臉扭到一邊去。老金是一個寧肯割腦殼而不願割耳朵的漢子,他認為:什麼樣的打擊迫害都好忍受,什麼樣的屈辱終有澄淸之日,惟獨那樣的男女間的閒話受不了!那是傷風敗俗的事情!

  這一陣,老金粗壯的身子在小屋裡焦躁地踱來踱去,他心裡煩透了!而這窄小的地面卻根本不是踱步的地方。

  長生娃回來了,揀起了那個包袱,他站在父親面前,歡歡喜喜地告訴父親說:

  「四姨娘說的,縣委的工作組就要到葫蘆壩來了。」

  老金聽也不願聽,他依然踱來踱去。長生娃才不管他聽不聽呢,繼續報吿第二件事情:「四姨娘問你,過幾天外公做生,你去不去?她還說,外公的身體一年比一年不行,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才對頭。做生辦禮信的事,四姨娘給我們準備齊,過幾天送來……」

  老金到底聽清了兒子這幾句,愣了一下,但隨即卻狠狠地訓斥兒子道:

  「莫多嘴!不去!不去!」

  長生娃莫名其妙地望望他爹,便動手打開四姨娘放在門檻底下那個包袱,原來裡邊裹著一件白底碎紅花紡綢面子小棉襖,看得出來這花色半新的小襖是用舊衣服改制的,但是針線密密,十分的精巧好看。老金有些茫然地把眼光落在小祅上,漸漸的兩眼模糊起來。

  長生娃歡歡喜喜地奔到床前,把小長秀搖醒過來。小姑娘揉著眼睛,讓哥哥為她試穿一下厚實、柔和的小祅。知寒知暖的四姨娘!為了給小侄女兒縫下這小棉襖,也不知對著那盞孤燈,獨自熬了多少個深夜!

  五

  對於性情溫良的四姑娘許秀雲來說,驅逐舊恨的縈繞本來就是一種痛苦的過程。假如不是因為長秀,不是因為心中有著對未來的朦朧的希望,她斷然不會在這深夜裡還在凝了霜的荒涼的小路上走著。

  一彎殘月,在西邊,在柳溪河對岸的環形山巒上掛著,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霧隔斷了。她看不見腳下的路面,時而跌到路邊的紅花草田裡,爬起來,不得不費神地將沾在衣褲上的紅花草葉兒、花瓣兒拍打乾淨。後來,她終於一腳踏進冬水田裡了,褲子給打濕了半截,她爬起來繼續走,但是,還是包不住淚水,她哭起來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羅袓華陪著離開她的小屋以後,花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冒著多麼巨大的風險,才抱起那件小棉襖出門的啊!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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