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一三


  四姑娘搖了搖頭。

  「好啦,睡吧。」三辣子爽快地說,「管他媽的!我們睡下商量吧,等他龜兒子著急去!」

  羅祖華在門外假裝咳嗽,但是三姑娘沒聽見,秀雲說:

  「三哥還在外面等你哩!」

  羅祖華硬著頭皮在門外問道:「哎,你真的不回去麼?那……我就走囉!」

  「死鬼!」三辣子對著門外嗔道,「老子們今晚不回去,看得不得死個人來擺起!」話雖這樣說,她還是起身向門外走去。在小屋門口又回過頭來望著四妹子,像誑小孩似的說道:

  「睡吧睡吧,天垮下來,還有我給你做主呢。莫叫人笑話我們許家沒得個男兒漢!」

  四姑娘知道三姐的脾氣,只當沒聽見她這些不頂用的大話。

  二

  龍慶還沒有睡。屋裡沒有點燈。這倒不是為了省兩個煤油錢,主要是眼睛痛,畏光。他坐在他家惟一的一隻破靠椅裡,懷裡抱著個竹烘籠兒,閉目沉思。

  公社的幹部,這些年來對這位久經考驗而又飽經風霜的基層幹部抱有一種難以改變的成見,都認為他是個和事佬,缺乏鬥爭性,還多少有點糊裡糊塗。其實不然。他是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過日子,表面糊塗,心裡可明白著呢!喜歡他的社員們都說他是假裝糊塗,心正!

  去年批林批孔運動一來,好傢伙!金東水突然成了全公社支部書記的「典型」!不論什麼運動,誰要當上了「典型」,那可不好玩的。老金被宣佈「停職檢查」,公社黨委決定讓大隊長龍慶做「代理支書」。他心裡好苦!他對公社領導說心裡話:「老金他反對大寨式評工記分,復辟三包一獎,這個罪也有我一份呢,我倆商量過來的。如今你們這樣一降一升,別人不說是我有野心整他下臺麼!……後人也要罵我!」他堅決不當代理支書。

  後來,要不是金東水私下對他說:「事已至此,我鬥不過人家,是得下臺。你就應承了這個差事吧,要不,支部的大權落到姓鄭的人手上,葫蘆壩的老百姓可就苦啦!」這樣他才擔任起這個職務來。遇著什麼大事,他還常去找老金先商量個譜子。有一回,老金開玩笑說:「你搞兩面政權。」他不懂什麼叫「兩面政權」,便在一次幹部會說:「我們現在要搞『兩面政權』,多多聽取各方面的意見。」自那以後,鄭百如那派的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他「維持會長」。他也不明白這「維持會長」是個什麼樣等級的「幹部」。

  好在他這樣「維持」著,葫蘆壩的生產才保著一個起碼水準:說好,好不了,減一點產也不多,包括他龍慶本人在內的大多數莊戶人家的日子過得緊繃繃的,「農閒吃稀,農忙也吃稀」;要說壞吧,也不見得壞到哪裡去,地裡雖然耕作粗放,雜草和莊稼苗一齊長,然而也還沒有一片一片地丟荒。

  耳鼓山和葫蘆壩多年就是兩個「對手賽」的單位,而人家耳鼓山的集體和個人早已搞得倉滿囤流了,葫蘆壩呢,這兩年一到冬春就得靠吃國家「救濟」。對這一點,社員們埋著一肚子怨氣,龍慶何嘗又不埋怨?只是他覺得自己不貪不占,秉公正直兩袖清風,社員缺吃的,他不也缺煮的,真是同甘共苦!這樣一想,他也就暫時地覺得心安理得了。

  今天夜裡他可沒有去想以上那些事情,他在考慮著明後天的工作安排。擺在眼面前的一樁工作是:工作組就要來了。而急著要辦的事有兩件:一是落實一個住處,工作組要有一個吃的、住的、辦公事的地方;其次就是主持召開一個全體幹部會議,把所有的大隊小隊幹部一一介紹給工作組。然後,他龍慶就聽工作組安排了,像每次的運動一樣,工作組來了,他就「靠邊站」。對,他從來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凡是已經成為慣例的事,都是「理所當然」嘛!

  在工作組住哪裡才合適些這個主要問題上,龍慶代理支書的思想從桑園壩到梨樹坪,從東到西把整個葫蘆壩的莊稼人戶接個挨個地考慮了一遍,此刻,他已經把注意力集中到許茂老漢那個帶石頭院牆、種著滿園花草的草房院子裡了。那兒整潔,寬敞、明亮。主要是,許家人丁少空著的房間就有兩三間;更重要的還有,許茂家的生活——也就是飲食,比起別的農家來,多少要像樣一些;雖然許茂老漢也吃得儉省,然而「底子」比人家厚實得多。

  「對,對,就這樣辦。」他喃喃自語著。

  龍家的守門狗在門外的田埂上「汪汪」叫了幾聲,向主人報告:有人往這邊走來了。

  葫蘆壩冬天的夜晚靜得出奇,莊稼人多數是不在黑夜裡互相串門的,除非為著火燒眉毛的急事。有的人,為著人民的利益或別的利益,在這寒風颼颼的夜裡還在田野奔走:有的人則純全是為了追求自身的利益出門,而遲遲忘返;有的人卻又僅僅是心裡有什麼話亟待向什麼人說一說,真是「不吐不快」,簡直不能等到明天,為這個目的甚至於不顧可能遇到閒言閒語、諷刺打擊!……今天夜裡,葫蘆壩阡陌縱橫的田野,籠罩在深藍色的夜幕之中,小草兒已經枯了的田埂路上,正有那麼些人在奔走著。

  這會兒朝著代理支書的草屋走來的是個精神勃勃的青年,淡淡的月光傾瀉在他的寬厚結實的肩膀上。他名叫吳昌全,葫蘆壩第四生產隊的會計,太平鎮區級中學畢業的高中生。要不是這些年廢除了前些年那種考試制度,他完全可以憑著自己優異的才學,考進某個高等學府去鑽研他喜愛的無線電專業,而不會出現在長著紅花草和小麥的田野上。

  他家裡如今只有一個母親了,母子倆在葫蘆壩上所有被人敬仰的正派人物中間是最受尊崇者。要是今夜的月光再亮一些,就能看得清楚他那方正、英俊的容貌,以及臉上那種誠懇的靦腆得叫人放心的神情。這種青年,如果你問他個人的理想是什麼?他一定答不上來;然而你千萬不要因他的語言遲鈍而失掉了對他的興趣。他會用他那種朝朝暮暮、持之以恆的無言的勞動回答你:他是生活的真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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