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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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鎮定著自己,沒讓淚水流下來,她吞聲說道:「三姐,難為你,你像娘一樣疼我……可我對不起你。我實實的不走,我真不願意離開這葫蘆壩,真的……我捨不得……」 三辣子沉默了。她使勁兒拍打著自己的腦門子,但她的腦子幫不了她的忙。別說是她三辣子,整個葫蘆壩上,至今還沒有一個人的眼睛能夠看到四姑娘的心靈深處去。 來的時候氣壯如牛。這一陣,面對著這性情溫柔、捏一捏都會碎的許四姑娘,卻無計可施了。 這樣過了好一陣,突然,羅祖華像從地裡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四姑娘的門口。三辣子見他那興高采烈的樣兒,吃了一驚,一肚子的怒氣便向男人潑去: 「你串死麼?要吃奶麼?……我說過不回去的,你倒跑來幹啥!」 羅祖華的臉紅噴噴的,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向他女人招招手,又掃眉又瞪眼,叫她:「你出來,我有重要話說。你出來呀!」 三姐極不耐煩地跨出小房去。羅祖華扯著女人的衣袖站在屋簷底下小聲小氣地說開了。四姑娘仍坐在床沿上沒動,一會兒,外面的悄悄話逐漸變成大聲的交談傳進房裡來了: 「真的?……是真的麼。」 「真的!當真的,你還不相信?」 「不相信!那個人的話難相信!」 「嗨!你剛才要是在場就好了,人家都哭了呀!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皆因未到傷心處』嘛,我看人家是知過必改!兩口子的事情,哪能那麼認得真嘛,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呀。」 「你別這麼酸溜溜的……讓我想想看,這……」 「呃,四妹子不是不願意上耳鼓山麼,誰能猜透她是什麼心事?說不定……俗話說『破鏡重圓』……」 「那耳鼓山的事情呢,你去退信?」 「你去問問她,先拿定主意再說。」 羅祖華兩口子的談話完了以後,三姐重新回到小屋,拍了一下巴掌,說: 「嗨,龜兒子鄭百如今晚才算說了句人話!……哈哈哈……你猜他對你三哥咋說,他說他對不起你,過去的事,全是他錯了,如今後悔了……」 四姑娘聽到這裡,霍地站起身來,臉色煞白,撇過臉去。 三姐忙問:「你怎麼啦?哦?」 剛才羅祖華和許秋雲在門外嘀咕的時候,那些什麼「破鏡重圓」之類的話語,已經傳到了四姑娘的耳朵裡。刺痛了她神經系統中最為敏感的那一部分。再聽三姐直接說出「鄭百如」三個宇來,那種從生理上感到厭惡的感覺,就像在夏天的柳溪河邊的茂草叢中看見蛇一樣;只是差一點兒沒有「哇」地叫出聲來,但是,當她站起身來,撇過臉去,略為冷靜下來以後,才突然意識到眼前真的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對鄭百如的這一手,她壓根兒沒有想到過,沒有半點兒精神上的準備來迎接這場新的折磨。霎時裡,過去八九年間鄭百如給她的生活投下的條條陰影,鄭百如對她、對葫蘆壩的鄉親們犯下的宗宗罪惡,像疾風在她眼前掃過。 十年前,那個唯讀了半年高中就被學校開除回來的鄭百如,那個使葫蘆壩上每一個誠實的待嫁姑娘都討厭的花花公子,是怎樣在一個夏日的黃昏,趁著她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將她拖到蘆蒿叢裡,強姦了她。而軟弱的四姑娘只能飲泣吞聲,不敢向家庭、向組織上透露半點兒聲息…… 結婚以後,四姐做了母親。曾經被毀滅了的少女的幻想,被新的希望鼓舞著,渴望著美滿的家庭幸福;但是,不久又失望了:孩子在一次病中夭折。而在「文化大革命」中突然紅火起來的鄭百如,竟然帶了連雲場上那個爛汙女人回家來睡覺。 在鄭百如瓦房裡,經常設酒擺宴,他們那一群傢伙,怎樣的咒駡共產黨,怎樣的挖空心思誣陷四姑娘的大姐夫金東水——當時的大隊支部書記,又怎樣的暗地裡偷盜隊裡的糧食,籌畫投機倒賣……而鄭百如在幹下了這一切罪行之後,又是怎樣的威脅她:將她綁起來,舉著明晃晃的刀在她眼前晃來晃去…… 後來,鄭百如掌了葫蘆壩的大權,要換老婆,正式的換一個。他們離婚了。 …… 離了婚,對四姑娘來說,是一次解放,逃離了苦海。離婚以後,勞動慣了的樸實得像泥土一樣的四姑娘,心裡依然對未來抱著希望,希望永遠忘記過去了的痛苦,希望那春日的和風來到的時候,播種、發芽、開花、結果。雖然,這個缺少文化教養的農村勞動婦女懂不得多少革命的道理,她的希望也還很朦朧,然而,那希望確實照耀著她依然熱烈的心。一年來,她悄然無聲地生活,全靠著那一點希望鼓勵著。 怎麼也想不到鄭百如有這一著!而這一著又是怎麼發生的?是為了什麼? 好心腸的三姐,憑著她直通通的火熱的肚腸,怎麼能瞭解四姑娘心靈上的創傷?又怎麼能曉得當妹子的此刻的心情!她只見秀雲臉色蒼白,便說道: 「這事兒,能成倒好,只怕後久他龜兒子又變心。那種男人只怕你管他不住呢!」 「三姐!」秀雲咬了咬嘴唇,說道:「剛才三哥來說的那些話,只求你莫往心上記,也千萬莫要對人說,那是萬萬不能答應的!」 「看你啊!」三姐總愛自以為是,她說:「你把我當成那些沒長心顆顆的人啦?我才不像你那羅三哥,我也能轉個心思呢。我說呀,這個事怎麼能一口氣就答應了他呢!條件都不講清楚?既是他自己求上門來,總得給他個約法三章,哪有那麼撇脫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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