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一四


  自從高中畢業回鄉以後,他沒有片刻的遲疑,立即就投身在田野裡,而且很快地便對農業科學研究產生了強烈的熱愛。第一年,他在他們四隊科研小組的試驗地裡使用「九二〇」激素噴射棉花,減少落花落鈴、創造了高產以後,給他對未來農村生活的幻想塗上了極為鮮麗的色彩。他滿懷激情自個兒在肚裡思忖著:在這社會主義的土地上,用科學的方法生產,葫蘆壩的鄉親們還會缺吃少穿麼!……

  小夥子在葫蘆壩上抓住了通向未來生活的門環,決心用腦子和肩膀、知識和氣力闖進那個目前還對葫蘆壩緊閉著的科學的大門。如今他的科研組那片小小的園地,已經成了葫蘆壩上一顆明珠,吸引著大多數的年輕人,也使那些懂莊稼經的老漢們大大地吃驚。金子放在金盤子裡,不顯得怎麼樣,然而,把金子放在泥土上,它就立即閃光耀眼了。我們的吳昌全在葫蘆壩上,正是一塊真金子!

  龍慶高高興興地迎接著這位受人敬重的農村知識份子,把惟一的破舊靠椅讓給昌全,自己在一條木頭凳上坐下來。

  「三娃,快把燈盞點起!」代理支書高聲向著隔壁叫喊,有一個少年立即應聲過來,劃著火柴,點燃了方桌上的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兒。

  「怎麼樣?」龍慶先開口,「你們那些治棉花蚜蟲的『金小蜂』,該沒有冷死吧?……哎,我的眼睛痛,有幾天沒到你們四隊去了。」

  吳昌全湊過去看了看龍慶的病眼,真誠而體貼地說:「龍二叔,你熬夜熬多了。」

  龍慶承認著,同時樸充道:「還有,火大,醫生說,虛火上攻!」

  「是麼?少熬點夜,將息幾天,調劑一下才容易好。」

  「不容易!恐怕要痛七七四十九天才得松活。」

  昌全善意地笑了,問:「為啥要四十九天?」

  「我今年四十九歲。」

  「哈哈哈……」年輕人對於龍慶的不科學的解釋,感到好笑,但笑的一點沒有輕慢的意思。

  「害病也是一種『矛盾』,內部某些方面失調,不平衡,局外部環境的矛盾就會激化,於是,身體的某一部分就出現病態來了……」吳昌全給代理盤書講起「病理學」來。講著講著,龍慶居然覺得自己似乎也懂得這個道理了,他不住地點頭,嘴裡樂呵呵笑著。

  但是,葫蘆壩第四生產隊的會計,今晚不是為著講「矛盾論」、「病理學」來的。他來詢問一件有關決算工作上的事兒,晚飯時候,鄭百如特地去他家通知他明天到大隊集中清理全年糧食帳目,說是「千方百計,非得『跨綱要』不可!」鄭百如告訴了小夥子一些「跨綱要」的辦法:「比如說,社員分回家去的水穀子,原來打的七成,如今提高一點,算個八九成;又比如,社員們一年四季分回家的糧食蒿稈,一捆麥草把兒裡邊難道沒有一斤二斤小麥?穀草裡不是也有沒打淨的穀子麼?……這樣算下來,今年葫蘆壩糧食過綱要是沒有問題的!……」吳昌全不明白鄭百如為什麼要在決算工作已經快結束的時候興這個花樣。他緊張地問龍慶:

  「這是上邊的精神麼?」

  「不是。上邊沒有這個精神。」

  吳昌全稍稍松了一口氣,說:「不是上級來的精神,我就放心了。我媽說,如果真像鄭百如說的,是『上級』叫這樣子的,那,可真是一場大禍害哩!」

  然而龍慶卻暗暗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假如這樁背時主意真是「上邊」想出來,佈置下來的,那麼,龍慶他不會緊張到如此地步。正如葫蘆壩幾年來推行的「工分一年一評」的辦法。他明知這是個從根根上破壞葫蘆壩農業生產的背時主意,但因為那是「上級」叫幹的,減了產,他問心無愧。可是,如今鄭百如佈置的這個「跨綱要」的花樣,並不是上級叫幹的呀!葫蘆壩搞這種虛虛假假的事,他這個代理支書的責任可就重大了。將來要是群眾反對,上級檢查,鄭百如一口賴掉,禍事不都在他龍慶身上了!……龍慶心中暗喑叫苦。

  「鄭百如是副支書、大隊會計,這些事他和你都商量過沒有啊?」昌全問道。

  龍慶擺著手說:「沒有,連信都沒有給我帶一個呢。」

  「這太不像話了!」年輕人忿然說道,「難道產量不是從地裡長出來的,是靠算盤上『算』出來的麼?這是欺騙自己。反正我們四隊不得幹!今年沒跨綱要麼。明年好好幹,爭取跨過去嘛!」

  純潔得像一張白紙的小夥子,面對複雜紛紜的政治生活,還缺少著一個心眼呢。你為啥不往深處看啊!

  「好了,我回去了,」吳昌全站起身來告辭,並補充道:「我特地為這事來問一問的。」

  龍慶沒有挽留他。送出了這位剛正不阿的青年以後,「撲」的一聲吹滅了燈火,坐回到他的破靠椅裡,心悸地繼續沉思起來。

  三

  「好,我走了,大娘。」許琴站起身來,這樣說道,「剛才說的事你說給昌全哥行了。」

  吳昌全的母親金順玉含笑挽留:「還早呢,再坐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嘛!……平時你難得到我們家來呀!」

  許家九姑娘紅著臉又重新坐下來。不知怎麼搞起的,她的神態有些不自然了。她舉目環視著這間堂屋的四壁和擺設,其實這已經看了多少遍了。正中牆上,毛主席的彩色印製相片,裝在一個玻璃鏡框裡,端端正正地掛著;棉花、水稻、小麥、果樹等等的科技圖表貼滿了四壁,屋樑上掛滿了一排排裝著良種的小布袋兒和各種各樣的農作物標本;桌子上,高腳煤油燈罩著一個潔淨透明的玻璃罩子……這一切,她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

  金順玉大娘挪了挪椅子,靠近九姑娘,突然問道:「今天從你們二隊過來的人說起你家四姐的事。她不走了,可是真的?」

  「嗯。」許琴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愁容來。

  「為什麼啊?」

  「不清楚……」九姑娘說,「我想,不走也好,她的性情太軟弱了,走到哪裡,都難說那個男的不欺負她。要是像我三姐那樣,看誰敢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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