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一一


  誰要是打算從四姐這樣的女人的行動上去探索深藏在她心底的奧秘,那一定是徒勞的。那依然美麗的面容,看上去是有一點憂鬱憔悴,但那眼神裡卻分明含著希望的光芒。雖然有時她獨自陷入沉思,可她整天手腳不停地幹活,不論地裡還是家裡,不論粗活還是細活,她總有頭有尾地幹著,從不丟三落四。人們說,這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子。是的,她太有心計了,像平靜的大海,什麼都容得下,愛和恨,悲哀和希望,什麼都深深地藏在心底,表面看去,不起波瀾。

  她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城市姑娘,不,她沒有離開過這土生土長的葫蘆壩,她只上過農村的初級中學,她幾乎沒有機會接觸過那些動人心魄的文藝作品,沒有見過比葫蘆壩更為廣闊的天地。但,這並不妨礙她成長為一個賢良、敦厚、含蓄深沉的女人。也許是葫蘆壩的青山綠野?也許是柳溪河潺潺的流水?也許是家鄉的藍天白雲?也許是春日的和風、夏季的暴雨,……誰知道是什麼!她是開放在深谷裡的幽蘭。純潔的蘭花,不論是開在這窮鄉僻壤,還是那繁華都市,她們開在什麼地方都一樣的名貴,一樣的崇高!

  四姐又開始了每晚必做的針線活。這會兒縫的是一件白底碎紅花兒紡綢面子小棉襖,這件用她從前的舊衣服改制的小襖已經快完工了,好幾個夜晚她一直在縫。當她結好最後一個針足,用雪白的牙齒「登」一聲咬斷線頭的時候,院子裡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向她這小屋的門口走來了。她迅速把小襖兒塞在枕頭底下。

  「四姐!」

  秀雲打開門,許琴興沖沖地跨進屋裡,迅速環顧了一下這佈置一新的小屋以後,九姑娘驚喜地叫道:「你真會收拾哩!」

  秀雲臉上掠過一絲笑意。說:「這會兒才回來,看你跑得滿頭大汗的。」

  許琴手上拿著一本厚書,把腋下夾著的包裹往床上一放,說道:「這是八姐寄回來的皮子,要你給爹縫起來。還有一封信,你看嘛。」說著掏出八姐的信來。「八姐的信上說得真好呢!她說,你的日子就要一天天好起來了!……呃,你自己看吧,我還要出去一下。」說完返身跑出小屋去了。

  秀雲扶著門框見老九向大門口走,忙問道:「這會兒,還往哪兒跑呀』」

  「我找昌全他們說個事情,馬上就回來。」九妹回答,接著又轉身對秀雲解釋道:「工作組來了,帶隊的是個女同擊,她可好呢!今天開完會以後,我找到她談了很久,我心上的疙瘩都解開了一大半。她說,打算搬到我們葫蘆壩來,過兩天就要來了……」說完就奔出了大門。

  秀雲回身坐在床沿,在煤油燈下鋪開信箋,一字一句慢慢讀,當她讀到「……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這些句子的時候,心裡一熱,血湧到臉上來,她忙合上長睫毛,細細地品評著這些話裡頭的意思。但是,她沒有像許琴那般地易於激動,過了一陣,臉上現出淒然的一笑,淡淡地搖著頭,茫茫然地注視著老八的信封上那幾個清秀的字體。又過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她想起了老九說的「工作組要來了」,暗自思忖:「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工作組呢?」

  正在這時候,三辣子許秋雲闖進院子來,人還在梅花樹那兒,聲音卻先傳進了小屋:「好呀,這才巴實哩!硬是要安營紮寨了麼?」這酸溜溜的口氣鑽進四姑娘的耳朵,像刀子在割她的肉。

  守院子的大黃狗,竟連許家三姑娘的聲音也聽不出,圍著她汪汪直撲。三姑娘被困在院子裡,嘴裡罵著粗話,只見她一腳踢了出去,大黃狗「吭吭」了兩聲,退下陣去,也許是它從這一踢的當兒才認識了來人是誰。

  三姑娘立在小屋門口,不往門裡跨,也不開口,只是圓瞪著一對杏眼,張著嘴直喘粗氣,像要把那個身子單薄的四姑娘吞了似的。四姑娘望她一眼,忙低下頭去,叫了聲:

  「三姐來了,屋裡坐呀!」

  許秋雲上前,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眼光從這小小的床鋪移到如洗的四壁,從這空蕩蕩的房子移到站在角落裡的形單影孤的妹子,一路上湧到喉嚨裡來的罵人話,不知怎麼的,說不出口了。好一陣,才說道:

  「死人!你倒是開腔呀!……哎,我天不怕,地不怕,就害怕你這低眉順眼的苦相!」

  四姑娘立在牆角,淒然一笑,說:「你也沒有問我啥子,叫我說什麼嘛!」

  「哎,氣人!」許秋雲使勁拍著自己粗壯的大腿,「你這是……打的啥子主意啊?」

  四姑娘抬眼望著三姐,沒有回答。

  這時,三姐再也罵不出口了。沉重地嘆息一聲,無可奈何地說道:「我把你這冤家……」

  看見三姐的氣消下去了,四姑娘才走到床前,挨著她坐下。三姐側過臉來,直望著四姑娘的眼睛,聲調緩和多了,問道:「你究竟打的啥主意呀?」

  四姑娘對她搖了搖頭。

  「你未必安心這樣半死不活地過一輩子?」

  四姑娘點點頭。

  「為你,把我心都操爛了!耳鼓山上那個人難道配不上你麼?」

  四姑娘又搖搖頭。

  「那,你為啥死賴在這兒不走?」

  四姑娘的眼淚湧出來了。

  「你倒是說話呀!我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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