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第一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以後,葫蘆壩行動起來了吧?要知道,要把農業搞上去,鬥爭也是很複雜很艱巨的。你是團員。一定要跟大多數幹部群眾一道走在鬥爭的前列。

  昨天,我用省下來的津貼,給爹買了一件皮子,不知道合適不合適,請四姐用這些皮子給爹鑲一件厚厚實實的皮襖吧。四姐的針線活做得最好,我們姐妹們誰也不如她的手巧……她離婚以後回到我們家來住了,你要熱情對待她才好,有空多幫助她學習,提高思想覺悟。十年前她讀過初中,文化水準還是有的,只是這些年來太不幸了……我最近常常在想,個人的遭遇,同整個社會的動盪是不是有關係呢?失去了的個人的幸福,是不是只有當國家的情況好轉和安寧的時候,才會重新到來呢?

  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

  許琴站在代辦所門外讀信。剛剛看到這裡,鄭百如走來了,他笑問道:「老九,哪個給你來的信?」許琴忙一把將信紙團攏來往衣袋裡塞,回答道:「八姐的信。」一邊說一邊往公社大門走。鄉郵員老關叫道:「還有包裹呢!」她回頭對老關說:「散了會再來取吧。」便跨進公社大門去了。

  四

  很大的一個會議室。今天參加會的人不多,除了各大隊的大隊幹部外,就是公社一級的單位和學校負責人。

  許琴走迸會議室,很自然地便參加到一群年輕姑娘的隊伍中去,她們都是各大隊的團幹部。每一次開會都是這樣的;有許多空的位子她們不坐,偏要挨挨擠擠地坐在一個角落裡;而且,開起會以後,她們還嘰嘰喳喳說話。

  今天的會同往常有點不一樣:九姑娘一踏進會場就感覺出來了。臺上坐著的,並不老是原來那幾個公社領導人,卻添了幾個陌生的幹部。其中有位約摸四十開外的女同志,短髮剪齊耳朵背後,神態鎮定安詳,好像她不是坐在臺上,處於眾目睽睽之中,倒像是坐在自己家裡一樣的平靜。她在沉思,很少向台下望一眼。

  「這是縣委工作組的顏組長,名叫顏少春……」一個先來一會兒的胖姑娘對許琴說,「來搞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傳達全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精神,搞個試點……」胖姑娘對於新來的工作組似乎很瞭解,「看,那一個高個子,他叫齊明江,是宣傳部的工作員,從前在縣中上學,他是『高七二』的,跟我哥哥同班……」

  許琴並不注意胖姑娘的報導。她在回味著八姐信上的話語,正沉浸在激動之中。

  ……「四姐是個好人,總有一天她會得到幸福的……那樣的日子正在到來。」這是什麼意思呢?那樣的日子真的到來了麼?我怎麼看不出來啊!……「今年全國的形勢比去年好。」也許是我們葫蘆壩太偏僻了吧,什麼都沒有到來!還是這個老樣兒,爹一天比一天更自私,更暴躁。三姐從前是那樣熱愛集體,現在越來越「抵觸」啦,對什麼宣傳都不相信。七姐呢,成天追求個人享受,比以前更叫人討厭了。四姐的幸福在哪兒?從前鄭百如欺負她,如今雖說離開了那個火坑,可是獨個兒住在那孤零零的小屋裡,沉默得像個影子似的,她的幸福在哪裡呢?……葫蘆壩的事情真叫人想不透!那個鄭百如,看他挺神氣的樣子,他把四姐害得好苦!都說他這個人能力強,是個人才,可他為什麼在家庭生活中會那樣卑鄙?還有呢,共青團的工作也不好做,大家的心思,不知道在想些啥啊?

  團支部書記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是無憂無慮的。許琴此刻的心思沒有集中在會議上。不知為什麼,平日裡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這會兒都浮上心頭來了,這些事情連在一塊形成一個又大又粗的馬耳朵符號。她差不多沒有注意去聽公社書記的報告,也忘了把她帶在身邊的筆記本摸出來。

  一陣熱烈的鼓掌聲把她從亂紛紛的思緒中驚醒過來。這時,那位工作組長走到講臺前面來了。許琴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強使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會場上來。她睜大眼睛去瞧顏少春組長:圓圓的臉,端正的鼻子,含笑的眼睛,眼角的皺紋,兩鬢的幾絲白髮……許琴仿佛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在哪兒見過呢?想不起來了。

  顏組長沒有念稿子。她像擺家常似的介紹著大寨、昔陽的山水,描繪著那裡的人們是怎樣勞動和生活的。她一連講了幾個有名有姓的大寨的農民的故事,語言生動,充滿著感情,把會場上的幹部們都吸引住了。接著,她又講起了本省山區某個大隊的故事,她說剛剛參觀了那個大隊回來不到一個月。

  「那兒的山,又高又陡,不像我們這些淺丘地帶。那兒的田啊地啊,山上山下都有,莊稼長得一色的好。那裡的幹部們可不怕自己的莊稼長得好,不怕收得多!……你們笑什麼?依我看啦,我們這兒的幹部就是怕把莊稼做好!不是麼?莊稼好了,社員富了,『資本主義』就要冒出來。——這話好糊塗啦!人家可不這樣看,他們集體經濟越來越強大,單是大隊購買的拖拉機就好幾台。社員們的生活越過越甜,口糧五百多斤,一個勞動日掙一塊五,可他們說,眼下他們還很不夠,還要往高處攀呢!……

  「同志們,我們這連雲公社的社員分多少啊?昨天我看了看分配表,全社七十個生產隊,有一半的口糧不足,不到三百六十斤,你叫社員怎麼吃,日子怎麼過呀?國家有多少糧食來貼呀?勞動日有的隊不上三毛錢!這也算過的『社會主義』呀?群眾單憑這一條,就可以埋怨我們了!……同志們,我們都是幹部,是人民的勤務員,看到群眾的生活困難,我們作何感想呢?我們不應該努力嗎?不應該檢查和克服工作中的缺點錯誤,來一番整頓麼?我們不應該努力把生產搞上去,使群眾從內心裡體會到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麼?」

  臺上的公社幹部們首先鼓起掌來,接著,會場裡爆發起熱烈的掌聲和歡笑聲、議論聲。人們使勁兒拍著手板,借此表示:顏組長的話說到他們心坎裡去了,說出了他們這些年來想說的話!

  許琴興奮得臉色緋紅。閱歷很淺、初見世面的姑娘,那種純真而又熱烈的情感,完全被這位領導同志征服了。她擠在一群姑娘堆裡,仰著臉,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臺上的顏少春,漸漸地,眼睛都濕潤起來……這原因,當然是複雜的。九姑娘生下地來,就沒有了母親,她時時在自己幼小的心靈深處給自己描繪著溫柔慈愛的母親的形象;當她長大起來,那種對於母親的嚮往漸漸被一種對於生活的熱愛和追求所取代的時候,卻正遇上了一個亂世年頭。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