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 | 上頁 下頁


  秀雲使勁捏著九妹的手,叫她莫往下說。

  「老九,不要說這些。這會兒我啥都不能對你說。說出來你也不懂,你還小啊!」

  九妹子望著四姐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也忍不住哭了。秀雲催九妹快走,別耽擱了開會,許琴才離開了小屋。

  大霧迷漫的田野裡,到處都有人聲和鋤頭碰在石子兒上發出的清脆的響聲,只是看不見人罷了。這樣倒好!免得人家看見團支部書記剛剛哭過的一對紅紅的眼睛。老九快步走著,穿過桑園,折向南邊的河沿,順著長長的麥子地走,不一會兒就到了小橋頭,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人。當她踏上橋板以後,卻猛然看見五步開外的橋欄邊倚著一個男子,三十來歲,面孔白淨,眉目也還端正,穿件補了疤的青布短棉襖,頭上沒有戴帽子,一寸來長的短髮直衝衝地立在頭上,配上他那瘦小結實的身個兒,給人一種精靈、幹練的印象;只是由於眼睛裡表現出的那種遊移不定的眼神,你才不會過於相信他的誠實。他含著矜持的笑容招呼許琴,聲音有點嘶啞:「九妹,早啊!」

  許家九姑娘碰見這個人,心裡很不自在。因為這不是別人,恰恰就是一年前她還稱呼他「四姐夫」的鄭百如,葫蘆壩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兼大隊會計。

  「稍等一會兒,一路走嘛,龍慶還沒來呢。」鄭百如和藹地說。

  許琴感到十分局促,便答道:「我上街還有點事要辦,我先走一步……」

  「忙啥子嘛?」鄭百如用一隻腳尖在橋板上有節奏地拍打著,做出心不在焉的悠閒樣子,接著又問道:「你四姐怎麼又不改嫁啦?」

  「你怎麼知道的?」九姑娘心裡一驚,她被對方那個大模大樣的神態激怒了,說了聲:「我不曉得。」便對直走過橋去了。

  鄭百如在她身後笑道:「二隊的婦女們都在油菜地裡說(口昂)了,你還裝做不曉得呢,嘿……」

  許琴大步往連雲場街上走著,她仿佛聽得見自己心裡怦怦跳動的聲音。平常她最怕同鄭百如單獨待在一塊,她說不出什麼原因來,只是感覺到他那眼神裡有一種刺人的東西,叫她渾身不舒服。自從和四姐離婚以後,有好長一個時候,他不和許家的人說話,見了面也不打招呼。許琴覺得不說話不是很好麼,誰希罕和他說話呀!……今天,鄭百如改變了態度,主動招呼她,她倒反而不安了。

  走進連雲場的街道,許琴直奔上場口的供銷分社副食品商店,她要去把家裡發生的事變和自己心裡的悶氣對另一個人訴說訴說。她跨進店堂叫了一聲:「七姐!」

  櫃檯後面的女營業員聞聲抬頭,滿臉興高采烈,招呼道:「老九,這麼早就來了?嗨,我正想找你哩……」說著便丟下幾個稱鹽打醬油的社員,拉了九妹往樓梯口走。許琴看著那幾個顧客,十分過意不去,她小聲對她七姐說:「我等一等,你先把東西賣給人家吧。」七姐向店堂外的買主們說了一聲「稍等一會兒,馬上就來。」便拉著許琴上樓去了。

  許琴的七姐名叫許貞,是一個衣著漂亮的二十四歲的大姑娘,參加工作三年了,在供銷社裡幹過各種各樣差事,如今人家又分派她賣醬油鹽巴,恰好這又是她最不願幹的一門業務。她平常很難得回家,領了工資也不往家裡捎一點點,全花在自己一個人吃喝穿戴上了。許茂老漢早對她一肚子氣,只是沒有機會發洩。

  這會兒她把九妹拉進樓上自己的宿舍裡,安置在鋪著羊毛毯的床上坐下,從鏡子背後取出一張二寸見方的相片來,不在乎地說道:

  「你看怎麼樣?……他叫小朱。」

  相片上的青年,尊容並不好看:高顴骨、塌鼻子,鼻孔底下橫著一抹小鬍子,長長的頭髮梳得十分考究,似乎還是「電燙泡泡頭」呢。許琴對相片掃了一眼,皺了皺眉頭,問道:

  「上回那個小劉怎麼了?這會兒又鑽出來一個小朱……」

  「小劉吹了。」許貞回答道,很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你不曉得麼?他嫌我賣醬油的。哼,我還看不起他是個小學教師呢!這年頭『叫咕咕』有什麼好?最晦氣!……這個小朱,人家是『工人』。」

  正直而又天真的九姑娘,她此刻並不打算分享七姐的庸俗的幸福,她只是為著四姐的不幸,想來求得一點同情。然而,今天顯然來得不是時候。她站起身來,要下樓去。

  許貞忙拉住她:「呃,你幫我先給爹說一聲這個事……」

  「你自己去對他說才合適嘛。」

  「死女子!不幫忙?將來你總有一天要請我幫忙的!」

  「呸!」九姑娘暗暗啐了一口,便登登登下樓,一口氣跑出店門。許貞在她身後大聲說:「散了會過來吃飯。」

  九姑娘放慢了腳步,向公社走去。一種沮喪的情緒,莫名其妙地抓住了她。這個二十歲的姑娘第一次產生這樣壞的情緒。

  「簡直沒有一點兒同情心!」她走在街心,終於這樣斥責起來了。但具體斥責的是誰呢?是七姐麼?是她爹麼?還是那個鄭百如呢?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點無形的陰影,投到她的周圍,使她感到一種不名的壓抑和悲哀。

  快到公社門口的時候,公社大門斜對過的郵政代辦所裡,年老的鄉郵員老關高聲叫道:「那不是許琴麼?……快來快來,有你的信,還有一個大包裹,昨天剛剛到!」

  許琴接過信來,見是她八姐寫來的。八姐前年參了軍以後,開到東北去了,今年正在一個軍事學院學習。信上寫著:

  琴妹:你好!爹和姐姐們都很好吧?你上月裡的來信收到了,我知道今年家鄉的收成還是不太好,心裡真替你們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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