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九六


  車子北上一路無阻,只見沿路一列一列兵車等著南下。他數著沿途站名,心上快樂多得盛不下,臉上溢出笑來,心思和火車賽快,一天功夫,到了昆明了。

  昆明鐵路進站有一個慢彎,一個彎才轉到一半,他早望見月臺上亭亭玉立的伍寶笙來接他。更可喜的是她竟獨自一個人來接他!他下了車走近她身邊,她才發現,她輕輕喊出的一聲「孟勤」裡有多少歡悅啊!

  她順手幫助他拿了幾件輕的東西,他呢,一手提了那個破皮箱,一手護了她從人叢裡走出車站來。兩個人一時都沒有適當的話說。等到走在街上了。他口氣帶著得意說:「車子現在很不準時的。寶笙,你怎麼就來接了?」

  「接得巧不好嗎?」她聽出他如何得意,輕輕地說:「一次接不著,再來一次,就是了。」順手給了他個更大的得意!

  他們兩個人就在金碧路的冠生園吃了晚飯,一同回學校。大餘幾天來心上已不知積了多少自己認為重要,或是有趣的話要待向伍寶笙傾吐,她卻似忽然羞澀了,變得很沉默又很閃躲。她和信中神情竟似兩樣,卻又和素日也兩樣。大餘一片心情,直無個交待處。伍寶笙自己也理會不出來是一種什麼心意,她想難道是後悔寫了那一封信麼?她又明知道不是。這天她接了大餘回校之後倒不及協助大余動身時那樣接近他了。

  轉眼間,又到了學校放寒假的時候,這多事的一年在學期之末尾也逐漸顯出了終了時的沉寂。正像旱季末尾時的昆明的天氣,風馳雲卷之後,大氣又自緩緩地澄清了。對了這爽心悅目的氣象,有心人自會體驗到一種肅穆,安詳的快樂心境。

  昆明旱季的天氣確實給人許多誤覺,比如說,近在城郊便是「五百里滇池」,而人們被乾裂皮膚的燥風一吹,竟自以為是置身沙漠之中!他們一方面忘了滇池一方面又眼看城中這個在雨季中那麼明淨的翠湖也會旱淺得見了泥底,怎麼能不悲哀呢?

  旱季的風無休止地吹起來時,一切綠油油的野草便都先幹萎了,再灰蒙了。它穿山越嶺一路掠索而去時,河水不流了,湖水蒸幹了,城市中的屋宇全成了乾柴的架子,隨時準備失火,四鄉里行路的販夫馱馬永遠是疲憊的。

  乾旱在亞熱帶之威炎是在酷熱之上啊!何必用熱?只是乾燥同強風便可以從世界上取走生命。

  昆明四周是山,在旱季裡空氣中永遠不能靜落的揚塵,令人永遠不能看清山色的妍致。鐵峰庵所居的長蟲山從北蜿蜒而來便伸到新校舍北邊,離得近了,山勢既勁拔,花紋,顏色又奪目,在旱季的燥風中人們不能看遠,便把整個兒的愛心都堆向它身上。等到紛擾困惑的局勢渡過,人心逐漸沉靜下來,大氣也澄濾得清明了。才慢慢看到天邊上原來遠遠地還有更雄厚俊秀的那麼一片,若隱若現,天青月白,煙薄雲淡的重疊山巒。這俏麗的鐵峰庵一片景致正是那一帶遠山懷抱中的笑靨睡嬰。而那莊淑靜雅的慈母平時正是不大顯現。

  在這恬靜的結尾場面裡,風勢已經漸漸收煞,那些為燥風吹幹了的眸子,望了這溫柔低顧的遠山,便恢復了如露水的清明。那些堅苦掙扎渡過這旱季的人心,便暫時得以鬆弛一下,準備迎接下一年將到的,復蘇的雨季。

  余孟勤的快樂的心上感到了慰勞時,他也感覺到疲倦了。他罕有的懶洋洋的心境頗為他培養了一些柔和的情愫。這時暮春的陣雨便或早或晚地灑落下來,潤澤了龜裂的土地,灌滿了幹淺的溪流,也在他血液中增加了新鮮的生命力。伍寶笙是不是那新活力的來源,他自己既是那麼珍密不宣,誰也就都不便說破。

  這年的暑假是他得碩士學位的時候了,他忙碌之餘,還要常常去赴師長們的請宴。因為校中先生們早已把他當作平輩來結交了。

  五月末尾的一天,他在顧一白先生家裡接受一個非正式學術討論會的邀請,來作主講人。會後的聚餐上,他們有一席又快樂又激動的談話。

  這天聚會的有金先生,陸先生,女生舍監趙先生,還有些別的教授們。那位在他們討論時為他們在廚下忙碌菜肴的顧太太,此時就一變而為談話中心人物。主婦們常有這種本領;不消什麼啟承轉合的體例,三兩句就把話題轉到兒女心情上。

  雖說她的談話不大講求文筆章法,她那開頭的一句倒也回顧到多少回目以前,正如春雲出岫,舒展而來,令人不覺兀突。

  她明知余孟勤和伍寶笙近來多麼親呢,卻依了婦人家一種愛探尋的心理,總要找個機會問問明白。今天大家談話興致既如此好,伍寶笙又不在場,這緣法豈可錯過!她第一話便這樣起頭兒:「你這個學問,孟勤,先生們早給你一百分了。可是這一百分又當不得飽,又解不得悶。你這個實施方面,依我說就不及格。」。

  幾位先生聽出話裡有話,又正待找些輕鬆的事情談一談,便都看了大餘一齊笑了起來。

  顧太太為大余夾了些菜放在他碗裡,就又說:「你若是強辯,認為哲學也當得了飽也解得了悶,我就得連你的老師也罵在一道兒。我斷不容你們這樣去害人。」

  說到這裡,在座的老師們都沒有風頭了。更只得看了她笑。她呢,裝做不見,瞥了她丈夫一眼,放下筷子,輕輕掠了下鬢邊細發,笑一笑說:「坐在這裡,你們讓我怎麼能不想起去年天天到我家來的藺燕梅!誰知道叫你這個書呆子三兩下給氣到天邊兒上當尼姑子去了!你們害人不害人罷,夜夜裡叫我夢見她就放心不下!

  「有沒有這種木頭人兒似的男人呢?兩個人見了面就光談文學談哲理!你憑心說一句吧,眼看學問成就,學位到手,你身邊差這麼個人兒,是不是覺得不完全?」

  聽的人心裡當然馬上都浮起了伍寶笙的影子,但是因為彼此間不曾談過這件事,就都且含笑不開口。余孟勤自己更是被一種快慰的回顧在胸腔體腹中迴腸盪氣地,鬧得好不開懷,嘴裡卻又說不出話來。

  顧太太又追問了他一句。顧先生卻接過代他口答說:「燕梅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這一位是打定了主意作學問的,他又不怕一輩子獨身,那有什麼辦法!」

  余孟勤卻被這一句擠出真情話來了。他笑著說:「我才真怕獨身呢!可是不能叫女孩子們愛,又有什麼辦法呢!」

  「罪過!」顧太太接口便說:「這一句護身法咒兒又不知道要去害什麼人了!哪個女孩子不愛惜你這個傻漢子!誰不在下死勁給你幫忙,人家伍寶笙幾乎把命送掉,半夜三更,冒著大雨,把藺燕梅從出家的邊邊兒上搶救下來,不是為你,是為誰?哪裡想到你這個沒福的去到文山,連個確實消息也不等,就轉身回來了!」

  余孟勤笑著說:「就是上西天,真佛不肯見,也只有空手回來呀!這件事沒辦好,燕梅的幾位保護人,陸先生就在這兒,連上全校的人,誰不把我罵了個臭死。我哪兒又願意!」

  談到這裡,大家不覺靜默了一下。陸先生便看了看金先生說:「這個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見孟勤?這是怎麼個理?」

  余孟勤便解釋道:「她也許是知道我要去文山了,先躲了出去,也許是人在那兒不想見我,到現在誰也不清楚。我本人可是一點兒也不怪她,想想我從前那個脾氣,那種說話的聲口,再加上給她找的那些麻煩,她怎麼再敢理我!她小小年紀,用心真叫我佩服,我感激她,她真有見識,替我想得周到;替我也免了一場難堪。我明知是接不她回來的,她何必多此一見!」

  「這幾句話說得又情份挺重的;」顧太太說:「聽著又叫人可憐,不知道伍寶笙去車站接她妹妹的,卻接了你單身一個人口來,心上恨你不恨?」

  「多多討饒就是了!」金先生大笑起來說:「孟勤那頭兒得罪了燕梅,這頭兒也對不起她這位熱心的好姐姐。伍寶笙肯幫你這個忙,真是破格賞臉,你要算獨邀寵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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