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九五


  史宣文一把搶過信來,代她丟進郵筒去,看她羞成那副可憐神氣,倒也不忍說什麼玩笑話了。她只說:「饒了姐姐這一遭兒了罷!真當了姐姐撕了這封信,還叫我以後怎麼做人……」伍寶笙心上感激她,嘴裡哪說得出話來,兩個人就廝並著走下去了。

  余孟勤兩天之後到了開遠,本該是一天的路程的,無奈一路軍運繁忙,只有耽擱。他還是與軍部中人同行,那些普通客車沿運拋在小站上的更不知有多少。在開遠會見了駐防的長官,便得到優待,等不多兩天便有軍用汽車送他走新修好的軍用公路往麻栗坡去。

  軍用公路近得多,但是也走不快,路上擠滿了各部份的車輛,部隊。他一路已開始了慰勞工作同講演,慢慢地過了馬者哨,平遠街,馬塘,一路全是在深山中走,雖然是冬月裡,滇南亞熱帶的風還是悶人得很。他工作很興奮,精神振作起來,很給人許多感動的印象。

  馬塘之後,雖然還在山裡,但是地勢平坦了些。押車的軍官便命令駕駛兵更繞到一條輕便公路上去,這條支路是離開文山縣城直取麻栗坡的。路上車輛既少,沒用一天,到了。

  他到了地方才知道駐軍數目之龐大,分佈地區之寬廣,及許多因為軍事秘密關係從前不得清楚的情形。於是在勞軍例公之餘整夜在計畫以後切合需要的工作方針。在那邊不覺耽擱很久。

  回來的路上,他便不肯再搭軍車了。他步行回來,與運輸馱馬隊同行。一路多看看。足足走了一個星期,才到了文山縣。

  在文山縣,他算結束了此行任務,第一件事就是去天主堂找藺燕梅。他滿腦尚在回想麻栗坡之行,完全準備不出該說什麼話來。

  文山縣大主教堂比昆明的還要高大,體面。灰色的磨石圍牆,矗高的鐘樓從牆外看見,大門裡寬大的一片草地,鋪滿了一個整齊的院落,把修道院同教堂分開。大余便進去問藺燕梅。

  門房到裡邊修道院的門口找出個中年婦人來。這女人再問清楚了大餘的姓名,來歷,又打量了他半天,自己點著頭進去了。

  大餘站在院中等候,許久不見出來。他背了手在青草地上散步。這天是個極明朗可愛的日子。青天上的白雲照耀得人眼也花。白雲朵朵流放著銀色光澤,又仿佛透明,又仿佛是發光體。文山縣是個圍在山峰中間的縣治,他在這教堂院裡的草地中能由牆上看見環繞的群山,卻看不見牆外的文山縣。他來滇南這許多日子,這是等一次意識到身在天涯異地了。他不但覺出昆明是在千里雲山外,甚至覺得文山縣,麻栗坡,馬者哨……都不在眼前。這裡是個神仙去處,是個偶然機緣湊巧可以攔入的勝境,而不是個可以尋來的地方。想想看,遠在這天南的教寺裡竟藏著一位舊相識!

  他心上雖說怡悅,卻又有點茫然,他覺得自己不是桃源中人,而且來得也如武陵漁夫,心上全無準備,也許終以俗客被逐。他完全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境,又不敢把自己倉促想到的許多事,如接了藺燕梅便一同回去等等,認為可能辦到。他心上同時也有點不寧。

  那個中年婦人又若有所思地走出來了。看見她手中拿了一件信封也似的東西,他立刻知道見不到藺燕梅了。他一顆心倒似落了地一樣反而平靜了,迎了上去,問個究竟。看看藺燕梅交待些什麼話。

  他手中拿的果然是一封信,他也不及思量,只見是昆明寄來的,字跡好不熟穩,順眼!他一時想不起是誰來,信封上也沒有落款,但他卻有一種見了親人似的那樣感覺。那個婦人說:「藺小姐隨了幾位修道下鄉去了。臨走交待下你家來了,便把這封信轉給你家。」

  大餘半信半疑地問了一句:「她走了幾天了?信交給誰轉的?」

  「信交給另外一位修道收著的。」她說:「走了好幾天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說著轉身走進去了。

  大餘聽了覺得自己才問了兩句,她倒回答了三句。各人心上明白,他也不打算再問了,便慢慢拿了信度出大門來。

  這信封上的筆跡他認出來了。他忽然一陣覺得感激,更覺出自己是單身遠在滇南了,藺燕梅既未見到,在這天涯與他為伴的只得這一封信了。於是他便緊緊地抓住這封信,把這信看得分外寶貴。

  他想了一下。走回旅店去看罷,有點等不得。在路上走著看罷,不大像樣子。「何不就在這教堂前的一片草地上看了?」他忽然這樣想,便翻身又走進教堂前院落中來。

  他立在那裡看完了信,不覺眼眶中滾出了熱淚。他怕被人看見,就忙著再走出來,一路上忍不住連著看了幾遍,完全兩眼不在路上,磕磕碰碰,撞回旅店來,他身材又高大,長衫又肥,引得一路上的人都駐足看他,他全然不覺。他一直走到自己的屋子裡,倒在木板床上,又一氣讀了幾遍。

  當然最令他感到慰安的是伍寶笙給了他幾年來之辛勞以最得體最公允的稱讚,使他第一次切實地知道自己不孤獨。令他如此感動的是伍寶笙之用心,她竟會為他預料到這心境最纖弱的危機,而趕來拯救。因為她如此見義勇為,乃令他深刻地瞭解這行動後面的出眾的仁慈,與絕大的勇氣。她的評論同鼓勵在他心上是有多麼大的力量喲!除了她,這個和自己同學最久,愛校心最契合的人,又有誰有資格,有熱誠,有思量會把這樣一封信預先寄到這裡來等候他!

  在這所有的理解之外,他心底又湧出一脈甘美溫暖的泉流。他是想像力極強的人,他怎能不在腦中繪出伍寶笙寄這信時的神情!下面寫的日子又正是自己動身的那一天!

  一個女孩兒的稱讚抵得多少歌功頌德的碑石啊!又何況是伍寶笙的!他一幕一幕地回想起伍寶笙來,他逐漸清楚地承認了今日一信絕非偶然!他暗自慶倖在伍寶笙面前未曾走錯一步,他更感激有她這麼個人兒用她的慧心妙目,留神,監督了自己這些年!他覺得伍寶笙真嫺靜,真聰明,真慈藹,她說的話真中肯,真溫和。換而言之,贊許伍寶笙等於嘉許自己;他覺得自己真值得領受這些好語句;自己是真不錯,真難得啊!

  男人們如余孟勤這種,他們的心理也真怪。他的功績自有其客觀的評價,而他不重視,倒是伍寶笙一封信令他重新在心理上站穩了腳!

  女孩子們用的字彙多特別!她們的口氣就會那麼和婉,襯托出的情意就那麼細緻,渲染出的風韻就那麼溫柔!

  大餘這顆失望的心,本來在見不到藺燕梅時已經冷卻將近瀕危,竟忽然被伍寶笙一封信暖和過來,而融化了。他一時心上充滿了對蒼天的感恩,不知如何是好!他一向是個剛愎的性子,對於上蒼也屈不了膝來,他乃手足無措。他想如果今天沒有伍寶鑒這一封信這許多不測的變化皆為摧毀他的利兵;學校中的念死書運動,藺燕梅的去呈貢,馮新銜的書,及這次南下一行……。現在呢,陰霾散盡,惡夢清醒,上帝仍是慈悲的。一切曾令夢魂驚散的變化如今皆退為回憶中的珍寶了。他感激之餘,心上猶有餘悸。但是晴好的大氣,終於又照臨他來了。他想這許多波折終於為他曲演盡致這麼一個好收場。

  他舉首北望昆明,仿佛那裡有伍寶笙含笑立在雲端招他回去,回去在她這天使手中領受他應有的譴責,極溫和的譴責,和酬賞,最快意的酬賞!

  他立刻收拾起行裝,一天也不願耽擱,快賦歸來。第二天便到了開遠。他身體如一個蒙赦的功臣,他心靈如一個初痊的病者。他來尋藺燕梅時本如受罰來作一件將功折罪的事,而這事是他自量其力,做也做不好的。現在他想:「是誰來罰我如此呢?」可笑不?竟是他自己,他自己的天性!再也沒有別人來如此罰他!他本來認為已經走到這無可奈何之一步,眼前是山窮水盡絕無生理了。哪知生機便從此開始,慚愧!夙根低微,竟不能預見!

  到了開遠,他便拍了一個電報,通知昆明他將回來了。他把電文擬好之時,自己猶豫了一下:是拍給誰呢?後援會?當初來時,同學們到車站相送是常情,現在難道還要大家來接不成?於是他那嚴峻的臉上不覺流露出一個極其溫和的笑來,他竟寫上了伍寶笙的名字,把電報發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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