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九七


  「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顧先生一句話到了嘴邊,忽然又收回去了,大家也沒有聽清他的。

  「我趁現在還不算晚的時候,警告你一句!」顧太太說:「既然提到了人家伍寶笙,我警告你,這位可是咱們這兒拔尖的人品了,你要是委屈了她,看我饒你!」

  大餘忙陪笑說:「不敢!我看從來沒有人站在我這邊兒說話,我只有處處陪小心,少說話,多磕頭了。」

  「人家女孩子要你厚著臉皮去磕頭!」她說:「你去給我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這個書呆子說了什麼話叫她不趁心,做了什麼事叫她厭煩,讓她找到我這兒來哭,我給做主!」幾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當晚余孟勤得了一場歡喜,眼見這件事人人站在自己這邊,興辭回來,一路上便想去見伍寶笙,單恨時間已經太晚,夜裡按捺不下的快活,嘴角上帶了笑睡著了。

  這種快樂是傳染的。客人散了之後,顧一白先生頑皮誕臉地看了今天興致這麼高的太太說:「你知道麼?太太,今天飯桌上我一句話差點出口,又縮回來了!」

  顧太太便停了手中收拾桌子的事,走過來問:「又是什麼話?」

  「我想到『黃花女兒做媒,自身難保』這話了,你看……」他說。

  顧太太嫌他誕臉,又不帶正經,便打斷她的話,不理他:「我想是什麼大事呢,就沒有好話說!」

  「太太,太太,」他追過去:「這話裡有個道理呀,想那作媒的女兒必是看得起這個人,才肯出力。她在中間這麼左右一說合,耳朵裡裝滿了甜蜜的話,眼裡見了那份苦相思的神氣,怎麼能忍得住不把自己給送上了呢!」

  顧太太心上氣他那個腔調,再看了他起勁的樣子,又不忍多斥責他。望望女兒小芸在里間屋裡睡得好好兒地,房東家的人也都安歇了,料想不致被人看見,這才容許他靠近身來,並且賞了一個奪他魂魄的笑。

  顧先生既然把這一個愉快的題目又提了出來,他便不許顧太太忙著收拾桌子。他七手八腳地隨便蓋上些碟子,防夜裡老鼠鬧,便要謝顧太太一日操勞。顧太太說:「瞧你弄得這些聲響!看把小芸鬧醒了,又不得清靜!」嘴裡雖這麼說,見他勢不肯叫自己今晚洗出這些碗碟了,也就只得依順了他。

  顧先生偏不住嘴,他又說:「蓋蓋菜碗,弄點聲響,卻比洗他們聲音小呢,再說又可以休息得早。」顧太太聽了,不說什麼,自己在心裡罵一聲:「這個性急的!」不覺忽然羞澀起來,仿佛今晚的一席話叫自己也很蕩漾,心上跳得那麼撲騰騰地。

  第二天一早余孟勤帶了笑從夢中醒來,失魂落魄地找了伍寶笙一天,傍晚才在校園中水池畔看到她。她手中拿了三封信在看。他靠過去見三封信是桑蔭宅,蔡仲勉,薛令超的。伍寶笙快樂地對他說:「快一年了,一封信也不見,一點消息也沒有。軍郵通了,三封信就在一天齊齊收到!」

  他心上有事。他當然高興看見伍寶笙這麼開懷地笑,但是話題不對,他接不上來,只是不出聲兒地笑了看著她。隔了清冽的池水,對岸玫瑰花枝上,正妍妍地開了今春的玫瑰。

  伍寶笙看他眼睛閃閃有光對了自己死釘著,「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怎麼不明白這個人的心裡在打主意!她有點害怕,就忙說閒話:「你看,孟勤。這三個孩子都隨軍到了印度卻彼此不知消息,一齊到我這兒來打聽,好玩不好玩?我像是他們的家,所以平安快樂的消息就先傳到我這兒來。他們彼此還惦念著呢!」

  「你就是這些人的家。」余孟勤也隨著說了一句。他因此一句話又勾起了一個意念,不覺自己喃喃地道:「你是大家的伍寶笙,所以我不敢獨自多親近你。這是咱們這個學校的校風啊。你不見對岸那一叢玫瑰麼?」

  伍寶笙怎麼會沒見這叢玫瑰!她坐在臨水的草地上,正看了對面岸上的花,身前水中的影。她覺得余孟勤挨在她身後也坐了下來,她便在水中自己影子的肩上看見了他。她聽見這話卻不回答只回頭一笑。襯了對岸的花枝直映入余孟勤的心裡。

  余孟勤記得她許多如此美麗的影子;從前學校在北方的時候,他們入學初遇,後來到了昆明,她在這色澤特別富麗的山城中,為湖山的靈魂,為雲霞的良侶。比在北方時多了個悅目的背景,相得益彰。那年暑假赴夏令會,他和顧先生由山上走下來時所看見湖水中游泳的身型更是鮮明得永世也不能忘記。如今又背了花叢綠葉,近在身邊一笑,一下子把她這一串兒影子都牽動得復活了。

  但是這個影子是不可侵犯的。是溫柔又莊嚴的。她是慈愛的牧羊人,這學校裡有如許可愛的小羊要仰求她的愛撫。她是聖潔的女神只容俗人遠遠瞻仰的。他說的:「不敢獨自多親近」的話,是真實情形。

  余孟勤坐在她身邊,心上胡思亂想,眼裡看了她嫺靜平和的樣子,自慚不如。但是昨天在顧家所體會到的意思,及一夜來所下的決心迫使他非開口不可。他想自己是一向修煉、苦行的人,尚且一度動情,難道伍寶笙竟天生地不受情思騷擾麼?於是他便問:「寶笙,我覺得你很奇怪。你詫異不?」

  「我奇怪?」她莫名其妙了:「我覺得我很正常。」

  「就是說你正常。」他笑了:「正常得奇怪。」

  「這是什麼話!」她笑了。

  「我心上奇怪,你這個人的感情這麼平靜!」他說:「你從來不受任何心事干擾?你從來沒有動過情?」

  「你怎麼能忽然問我這個?」她說:「我可以不回答你的。」

  「你知道,」他說:「我在燕梅走後,很慚愧,我發過誓永遠不准再動情。現在真覺得我太不如你了!」

  「這個話你也不用告訴我。我又沒問你。」她說著別轉了頭:「你根本不配動情。你就沒有資格談動情。」

  「你生氣了!」他笑著說:「我可不怕你生氣。你知道麼,昨天在顧家,顧太太說,如果我把你惹生氣了,有她呢!所以我就不怕你!」

  「你胡說!」她裝著生氣,卻噗哧笑了出來:「她閑了沒事找話說也找不到我身上。」

  「她不是閑得慌,她百忙之中找出時間來談的,完全談得是你。」

  「你替我謝謝她。」

  「她說你這個人不完全,他說學問當不得飽,解不了悶。說你差個戀愛,就不像個完全的女孩子。」

  「我怎麼差個戀愛?」她說;「我愛我的小寶貝們。我愛他們大家,我愛我們年青的詩人桑蔭宅,我愛樸實的薛令超、蔡仲勉,我還愛小童,他比你強得多,我的心更在這池水的那邊,玫瑰花叢裡,我要隨了這流水沿了橫斷山脈下到滇南文山縣去和我妹妹作伴。這些話你也懂?」她說著就吻了手中那三封信一下。

  「我懂,我還知道得多一點。」他說。

  「你若是懂,今天也不是這個樣子了。還是請顧太太多教你一點罷。大概她看你不成材,去年一年沒有教出來。說真話,你去文山縣就不是合適的人選。你是聖人,是怪物,你才是不完全的呢,我們這些平常人都有戀愛。我罵了你了,你去告訴顧太太吧!」

  余孟勤看了她在眼前這個嬌癡的神氣,忍不得要愛。他們雖然近來很接近,但是他一來膽怯,二來伍寶笙的態度也難捉摸得很,他不敢造次。

  「還差一點呢!」他說:「顧太太要等到鬧翻了才出頭收拾,現在你又沒有真氣,何況又是誤會。」

  「誤會什麼?」她說。

  「我也沒有說我是去文山縣的合適人選。」

  「那你勞軍之後為什麼不一直回來呢?」

  「我是去取一封信的呀!」他說著便從身旁取出那封信來,也吻了一下。

  這封信的事,伍寶笙再也未敢提起過。她諱莫如深的。一下子看見了,臉上飛紅起來,雙頰燒得火熱,她伸手就搶,一下子被余孟勤把她的手捉住。

  她軟了,手便抽不回來,余孟勤兩眼詢問似的看了她,把她看得低下頭去。他便吻在她手上,她抽回手來,余孟勤便偎上她圓滑的肩頭。

  她便躲他了。她低得幾乎聽不出來那樣說:「這是什麼意思,我真生氣了!」

  「真生氣了?」他也輕輕地說:「你說過,我憑三寸不爛之舌,什麼女孩子說不得她心轉?我要不要試試?」

  「什麼時候學得這麼輕狂喲!這個人!」她說。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輕狂。」他試著用手攬了她:「是實心人,口笨。」

  伍寶笙忙著閃躲,她斥責他:「你!你!瘋了!叫人看見!」

  他早吻在鬢邊,聽見這話,就說:「沒有人。」便吻在唇上。

  她就忽然整個癱瘓了。她緊閉了雙眼。漆黑的睫毛覆在如雪的雙頰上,她緊緊地靠在他的胸前,她悠悠地如同魂魄離了軀殼,她身體便顯得虛弱極了,軟綿綿地把臉貼在他的肩窩下。他用力把她壓在雙臂中。過了一會,他抬起感謝的眼光望了已經澄清了的昆明雨季蔚藍的天,低頭用腮頰來緩緩地揉擦伍寶笙的頭髮。

  余孟勤本來沒有狐臭的。伍寶笙竟如在夢幻錯覺中忽然由他身上嗅到一股體臭。她忽然醒了,就如同逢遇舊友那樣,嗅著幻覺的狐臭一任自己留戀在他胸前。

  池水映了他們的影子便閃爍著愉快的微波。一陣小風掠過了他們直升上空際,這穹蒼,這天地,如同為他們而設的快樂舞臺。對岸怒放的玫瑰花便顯示出從來未有的嬌妍。今年該是一個歡樂無擾的年度了!伍寶笙同余孟勤這天在花前訂了婚。當年大考之後,學期結束,他們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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