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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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個意思喲!」小童歎了口氣說,「事隔幾個月,她恐怕更想得透澈了!這個恐怕沒有希望了。」 「不過見了面,見了舊時人,到底又有不同呀!」 「我這麼說罷,」小童便放開了手下扶著的箱子:「燕梅仿佛是害了一場病,現在已經快健康了。大餘此去,大概是最後一劑藥。服下這劑藥去,她就好全了,病就整個兒離開她了。我看大餘心上也沒有十分信念。他自己大概還不明白。」 「可是他說起來時,那個見她的信念強得很呢!」 「人心還不都是這樣,」小童說:「『差一口,不丟手』。他哪能不走這末了兒一步呢。這也是大餘的最後一劑藥。他也許吃下這藥,心眼兒上也開豁了。也許在別處成功,燕梅那邊的一段兒也就結束了!」 小童閑閑說來,卻正道中了伍寶笙心上一句話。她仿佛也早覺出這個結局,只是不及小童這句話來得明快。她心上當然頭緒有點繁擾不清,也難怪她一個女孩子如此。無論如何,她也明白,大餘此行不似一個起頭兒,倒像是一個煞尾。 伍寶笙本想乘此就把藺燕梅臨走的一段話交待了的,繼而一想,到底還不是時候,大餘又正待去看她,小童又像不用說也明白了似的,又只得重新捺住了。她想只有任藺燕梅留在文山,但願那邊局勢穩定,令文化工作者可以從容工作。這時侯箱子既已釘好,他倆便去北院為大餘理東西。看了大余的行裝自然又談到這個題目上去。她說:「我倒也同意你的話了。你看燕梅這個人生活中變化是不是真多!」 「不但多,而且快呢!」小童說。 「我也正要說!」她接著說:「快!簡直太快!」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小童說;「如同上一位講得快的教授的課一樣,上帝把許多人排在一班上。有人資質不夠,跟不上,就落下了。那資質好的,雖然趕得緊,倒也希望先生講得快,好在同一個學年裡,多學一點東西呢!」 「你說燕梅怎麼樣?」 「她天生是要經歷這許多的。」他說:「天份高本來是件苦差。你想,你比別人多從上帝那兒得了些能力,你不多做點事難道推給能力低的人做?她現在才算是考了個月考,將來事情還多得很呢!我們大家都應該又小心,又害怕,又快樂又興奮。誰也不要浪費一點天賦,死的那一天,由後人去結帳去。她明天是什麼樣子,誰知道!也許在學問,事業方面有成就,也許是留下一個動人的故事給後人做教訓。都不錯。如果只是一個平常出風頭,聰明好看的女孩子。過了幾年,沒人知道了。那才可惜,那才叫做糟蹋材料呢!」說到這裡,再也沒得談了。兩個人想想大餘此去,不覺黯然。 真的,他們倆不但替大餘整理好行裝,簡直把大餘此行中這一方面的命運也都排算定了!大餘還去試什麼呢?但是大餘那邊終不免去試。第二天他們同許多同學送大余上了車,搬上去慰勞品,祝他一路順風,早日回來。學校中後援會自有人負責依了他留下的方針辦事。他行色好不壯觀! 伍寶笙看大余上了車,她心下忽然可憐起他來。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見車開了,不禁滴了幾滴同情之淚。她覺得大餘真是個不幸的人。他不該受到這麼個不幸的結果。他沒有過失呀!可是陰錯陽差的就把他的幸福奪去了!他用情很專一,他為人正真可佩。他是個好男子,但是他在情愛上卻只得如此落魄!她真憐惜他。她希望能說得他明白轉來。但是大餘此刻的心情下,她能說什麼呢!她只有眼淚盈盈地看著他去接受這最後一劑苦藥! 她同大余同窗六年,她見到大餘的苦功,她瞭解大余之為人,她敬佩大餘之存心,志向。她知道大余永遠會是如此一個君子人,在學校為長兄來領導弟妹,在國家為柱石,為忠僕。她眼中未曾見大餘有過錯,但是今天之事,誰又曾有過錯? 大餘豈但沒有過錯!他是從來只有辛勞,而沒有酬賞同快樂呵! 伍寶笙心裡熱烈地愛著這一校兄弟姐妹。她看個個兒都俊秀真誠而可愛。誰也沒有過錯。她心中又纏綿地憐惜這位校中功臣,因為她心上這一本歷史最長遠,最完全。只是這赤心熱血的男兒遭遇太不公了,她不忍責怪任何人,卻又無從謝酬這忠心任事的兄長。 大余在眼前時,她無法勸說。大餘既走,她也不能追了去。她心上忽忽不樂,隨了大家回到學校來,又幫忙小童為大餘整理了一陣檔。只是漫無心緒地。 她回到屋裡,不知怎麼安排這顆心才好。隨手拿起一枝筆來,一邊想著心事,一邊亂畫。也不知畫了多久,自己看了一眼,竟全是「余孟勤,孟勤」幾個字,大餘的名字。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她想大余見到藺燕梅之後真不知要狼狽到什麼情狀。她心上不忍起來,便手下如風也似地寫了一封信去安慰大餘。一古腦兒把想到的好話兒全灌到信中去了。寫完也不敢再看一遍,便貼了郵票封了信,寫上藺燕梅地址,由她轉交。她不知道自己都寫了些什麼。她只想令此信在他將要走到的難關前解救他。大余如果去見藺燕梅,便必收到這信。她用心如此周到猶覺不足以盡勸慰大餘的責任。她帶了信,便出來去發。 她精神恢復了,胸中積悶傾吐了;便步伐輕快地一直走到了文林街上,剛剛巧在那郵筒前遇見了史宣文。史宣文一把將她攔住。說:「什麼事?我的孩子,這麼興沖沖地?」 「發封信呀!」她說:「也問!」 「也得看是什麼信!」她說。 這下子可把伍寶笙窘住了。她想:「史宣文怎麼能明白呢!」她便不肯把信拿出來。 史宣文說:「算了,不跟你為難,八成兒是那麼一回子事了!我閉上眼,你把信丟郵筒去罷!發了信,咱們去玩兒。」說著真閉上了眼。 伍寶笙恨得牙癢癢地,沒奈何,只有把信發了再講。沒想到史宣文偷偷兒把眼睛眯開了一條縫,見她真要發,便開話道:「真在我閉眼睛時候發?這倒有文章了!」 伍寶座不服氣,就把信封給她看了,說:「說罷!這個尖嘴利舌的!有什麼犯罪的?」 「余孟勤?」她看了詫異地端詳伍寶笙的臉:「才送上車,信就追去了!這還了得!明天不怕人也追去呢!」 伍寶笙被她看得抬不起頭來。她當然可以謊說是一點余孟勤忘了的公事,但是她尊重自己一心純潔的情感,她不願說假話,她便說:「算了!我不發它,撕了完事!」說著便真要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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