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八九


  她本來想,如果大餘灰心了,她似乎可以不顧對藺燕梅的諾言,而把她的夢,及夢醒時一句話告訴大餘,讓他明白一下。但是現在想法不同了。她忽然記起她從天主堂裡把藺燕梅接出來時,藺燕梅說過,她就是不願意大餘知道這夢。

  當然,她那時也許是怕大餘會不原諒她,那麼徒然把這女孩子的心事洩露出來是很難為情的。而現在她已經由大餘那裡知道他一切都同情她了,何以她仍舊給他一個釘子碰呢?這時候再鼓勵大餘,不是故意給藺燕梅添麻煩嗎?所以她仍得代藺燕梅保守這點秘密,及她對鏡子所許的願,而不能說出口。

  她自從把藺燕梅接回來之後,一切態度皆有一個前提,就是認為藺燕梅和余孟勤的感情一定要因此親密起來。沒想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麼藺燕梅心中便有了一部分是她不能瞭解的了。「可怕!」她想:「這孩子的心事我沒有看到。她恐怕是還有那個傻主意在心裡。她的阿姨到底見得深些。她若不是心上想去做修女,一了百了,她再不會捨下大餘的!她從前那麼愛他!」

  她想到這裡便猝然問小童道:「我昨天讓你觀察她想做修女的事,你跟她玩了一天,看出什麼沒有?」

  小童抬起頭來說:「倒看不出來。她現在心上一點也不糊塗了。很有主意的樣子,不過在你告訴我留神這件事以前,我們倒可巧談到她做修女的這個問題,因為我忍不住要問。」

  「她怎麼說呢?」她忙問。

  「她不肯解釋。」小童說。

  「你早不說!」她大吃了一驚:「我看她又打主意要離開我們了。這就是她不理大餘的原故。這麼說她這個心一直未死?她當初是認真那麼想的?」

  「我的看法又不一樣。」小童說:「我也說不出來。她不一定那麼想做修女。她對我說過她的心事不是宗教的,是人生的。」

  「你的話我也摸不清頭腦。我反正是忽然不放心了。」她說。

  「我自己也需要多想想。」小童說:「方才我決定以後多用腦,少開口。她的事,需要時間的因素。一切忙不得。我正好有個機會離開學校去大普吉一個禮拜,很可以給我多想想。這樣好不好,你這兩天多陪陪她?她的阿姨既然託付了你。咱們不能空研究,也要觀察一下。」

  「你什麼時候去大普吉?」她說:「要不要咱們現在一塊兒先去看看她?」

  「我想這就走。」他說:「你去看她罷。我一見到她就不免多嘴。你告訴她我去大普吉了。回來給她帶點那邊園子裡的花。」

  「你跑了一上午的路了,下午又要走這一趟?」她說。她因為很懷疑自己的見解,頗希望小童幫忙。

  「還是那句我的口頭禪:這一點點路算什麼。」小童說。不久他把要抄的數目字抄完了。兩個人就走出辦公室來。伍寶笙鎖了門,看小童走了,自己一路想著,一路走回屋去。

  她回到屋裡想了一陣子,覺著固然是對藺燕梅放心不下,可是也沒有什麼理由去盤問人家心事。既不能說是替大餘討口風,也不能冒冒失失地又問她做修女的事。她既然一直未再提這話,那麼除了小童那種脾氣,誰也沒法開口問。

  她只覺得對藺燕梅有一種無法排解的關懷。自從她一入學,自己便擔負起了這個照拂的責任。而為了余孟勤,她又沒來由地去奔走。余孟勤現在那個沮喪的樣子固然可憐,但是他當初何以那麼欺淩人家?當初他完全不顧藺燕梅有這麼一位姐姐,今天為什麼跑來向她訴苦?她決定不管余孟勤這一部分案子。

  她在屋內悶坐了一會兒,看了幾頁書。忽然,又感覺一陣不寧。她似乎有去探視她妹妹一下的必要。「看余孟勤煩擾成那副神氣,燕梅一定也很遇了一點困難。」她想。

  過了一會兒,她心緒更紊亂起來了。她索性看不下書去了。她奇怪為什麼一天到晚淨是這種多煩憂的戀愛故事?連這麼兩個出眾的角色也不例外?

  她又想自己是個局外人,尚且不快如此。燕梅更不知道多麼排解不開了。「就去和她傾心談談余孟勤的事有什麼要緊?」她想:「我們姐妹倆談談,不會被余孟勤知道。省得他以為我在為他出力。」

  她看看天色已黑下來了。她可以去找燕梅一同吃晚飯。如果得到機會,她決定要把這個問題問個清楚。她走出屋來,覺得這晚上要變天。在院裡站了一會兒,便又回去取了雨衣。她的雨衣還是那件乳白色敞領大衣式樣的,不下雨也可以擋擋寒。她便拿來披在肩上,然後走出院來。

  她看了看這件白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忽然又想到藺燕梅要做學習修女的事。「這種白的長衣服披在身上是怪美的。」她想:「這個孩子做起事來,也許就是為了這種奇奇妙妙的理由。她為了文學史上一兩件美麗的傳說便可以做修女。她見了那位可愛的阿姨,也可以做修女。這種事發生在她身上一點也不奇怪。」

  「那麼小童恐怕未見到這一步。」她又恐慌了:「這個孩子的事沒定準兒!她阿姨的話,不可不小心。她真要把我難纏死了!我今天找到她便再也不放她。一件件跟她問個清白!有什麼話不能問的?」

  她想著,已經走進南院。雨也稀稀落落有幾點下來了。到了藺燕梅屋門口,見門鎖著。她看天已黑了,大概她們都吃飯去了。自己不如去吃過飯再來。於是翻身出來到文林街上去吃飯。她看看兩三家小館子,都沒有梁家姐妹同藺燕梅的影子,便只得自己把飯吃了。

  飯吃過了,外面雨也大了起來。她想是就回去了明天再看燕梅來呢,還是現在再去一趟。她站在飯館子門口一陣陣被風吹過來的小雨珠撲在臉上涼颼颼兒地,簷下滴水也從石階上濺起來,打濕了鞋襪。

  她想了想:「既然來了,就去找她。萬一她們還沒有回來,就在她屋門口等她一會兒。今天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見她,若是空回去也是無法排遣這個心緒。晚上也沒法子睡覺!」主意一定,便邁步走出來,大雨傾在身上。她急忙又跑回南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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