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七六


  更令她無法排遣的是學校裡為了這次開會時的種種又有了新猜測。這是她有一天晚上到圖書館去在借書處偶然聽來的。那天有一點點雨,她的雨衣為梁崇槐穿走,後來她想去借書,便披了梁崇槐的。她們身材差不多,背影又像,所以站在借書處等候館員去書庫中取書的時候,在她背面兩個說話的女孩子便未察覺。她只聽得一個說:「哪裡會有這種事?那樣會是作著夢?」

  另一個說:「你少缺點德吧,淨顧自己嘴上說得痛快。」

  「這也沒有什麼不得了啊!」頭一個說:「憑她那樣的人,隨便玩一玩也沒有人怪她。我恨這些瘋了似的捧她的人,惟恐她有半點兒錯,造出個什麼是在夢裡的神話!這下子把個範寬湖害苦了!她也真狠心哪,玩的時候找人一起玩,看見風勢不對,來個脫身法就把人甩了!」

  「算了,你越說越上勁了!」那一個有點不愛聽了。就這樣攔她。藺燕梅在前面聽了不覺身子涼了半截,兩眼一昏幾乎要倒,她急忙緊緊抓住借書處前的短欄杆,穩住了身子。只聽見那個還在說:「他們編這個神話當然也有道理。他們怕這種偶而也玩玩的舉動叫大余不滿意,他們又好像人人有責任來做媒婆來成全這一對兒似的。大餘他心上會不明白?他一個聖人會相信這種神話?他樂得裝明白糊塗,得過且過就是了!哪兒會有真聖人?誰還不是利害關係看得清清楚楚地!」

  夠了!這已經夠了。藺燕梅她打算搭救一個人,卻拖累了兩個!連自己在內!這環境她似乎永遠適應不好了。她的書這時既已收到,她便急忙忙轉身就走,她惟恐被這兩個女孩子看見,弄得她們失悔多言,大家難過。她急走幾步,便要出門去。

  誰知道馬上一眼被那兩個瞥見了。她雖已走到門口將及出門,耳中卻如針刺一般傳入一句:「你看!你看!你這個多嘴的害死人了……」這語句這麼急驟這麼輕細,偏能這麼傳得遠,傳得快,追上她。

  她如在霧中飄遊,恍恍惚惚,走完了圖書館門內的甬道,出了門,眼前路又暗。她看不清路,又頭上暈漲得難過,順勢在圖書館外門柱上一倚,打算閉目養一養神。她明知自己的樣子十分狼狽,但是她想,這漆黑無月,雨雖停了而天仍陰著的晚上,無人看得見她,她實在走不得路了。

  忽然,對面有一個穿了長衫的人影,那兩隻袖子有點太長,腳高步低向自己一步步慢慢探著走過來,一片幽靈鬼怪的神氣。她這一驚不小,忙把神定一定,待要喊出來,這時映了圖書館射出的光才看清是小童。她恨恨地說:「你這個人哪!怎麼藏在這兒嚇唬人呀!」

  小童聽了摸不清她是真吃了一驚,還是心上有事,他說:「我看見你從圖書館走出來,我才過來的,我又迎著亮兒,怎麼會是藏著?」

  「算了,算了!」她歎一口氣說:「誰想得到你也穿起長袍子來了!走都沒有個走像兒!沒有事把我送回南院去吧,路上怪黑的。」

  「長袍子的確不吉利。」小童便陪了她走,一邊說:「我本來就納悶兒怎麼好幾次遠遠看見大餘走過去找你說話,你全急急忙忙躲開了。今天可巧我有了我的第一件大褂子就碰見你。想試一試,學學他的樣子,果然碰了你一個釘子。我回去叫他換件別的衣服來試試。」

  藺燕梅聽了這話,想起他剛一走過來的神氣原來是想學大人樣兒,忍不住笑了。她打他一下說:「你怎麼單能在人家心上不高興的時候找上來逗人家發笑!」

  小童說:「別說閒話,我一直有一句閒話要問你,你為什麼從宜良一回來就不理大餘?」

  「沒有什麼呀?」她說:「我也沒有一定就得跟他在一起的道理呀!」

  「這種話說給不相干的人聽聽算了。」他說:「我們這兩年多同學聽了這種話能滿意嗎?」

  「小童。」她說:「你再這麼追問起來,我不要你陪我走了。」

  「我本來也不一定要陪你走的。」他說:「你叫我陪的。你說的話完全是沒有理由的。你編的理由滿足不了我,你就又改。你說路上黑要我陪,難道你來的時候就不黑了?」

  「我是隨便一說。」她說:「來的時候當然也黑,不過是有個人陪著好一點就是了。」

  「這又變過來了!」小童說:「我就為著好這麼『一點』來陪你?我不陪了。」

  「你也別這麼走了呀!小童。咱們多咱吵過嘴?」她忙說:「你說,怎麼樣才陪?」

  「怎麼樣?」小童想了一想:「這麼樣罷,你說:『好得多』。你說:『非陪不行』!」

  「就好得多!」她沒有辦法,又笑了說。「就非陪不行。沒有你陪,我一個人不敢回去。」

  「這樣可以了。」小童說:「再接著講,你為什麼不理大餘?」

  「你要氣死我了!」她又站住了說:「怎麼別人的私事你一個勁兒搜根問底兒地?」

  「奇怪呀?怎麼就不能問?」小童等她又走了,就說:「我要問的話還多著呢?大餘也這麼說:『別人的事,沒有理由去問!』你們這些人都是一種的怪脾氣!」

  「大餘叫你來問什麼了?老老實實地給我說出來!」她心上好奇起來,不禁如此問。

  「好!大餘問就行,我問就不行!大餘直接來問又不行,從我這兒轉就又行!你們這些人的心是怎麼長的?」他說。

  「大餘來問也不一定行。我是問你,他叫你問的是什麼話!」她又氣小童狡猾她又沒有辦法。

  「那麼誰來問才行?這些天你都跟誰談心事?」他偏不說。

  「我跟誰也不談。也沒有人跟我談。」她說。

  「跟伍寶笙,史宣文也不談?」

  「也不談。」

  「阿姨呢?」

  「也談得很少。」

  「這個我又不懂,要是我,早悶死了。大宴下鄉去教書,我還跑到鄉下去找他談。我就是剛從他那兒來,大褂子就是他給的。」他說著摸了摸身上,雨已全幹了。

  「你跟大宴也談我?」

  「有時候也談,也不一定都是談你本人,是談你的這些事。我覺得他們說你近日來心事好些了。伍寶笙也這麼說。我覺得不對。我看你心事更多。病重得很。」他說。

  「怎麼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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