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七五


  走的人牽帶上了本來不打算走的人。坐在中間不便擠出去的人也特別要引人注意似的,提議跳窗子出去。靠近窗子坐的甚至已經騎上窗子了。一時人聲鼎沸。那些毫無成見、專以搗亂取樂的,更是起勁得很。做鬼臉,打胡哨,你推我一把,我拍你一下。

  余孟勤知道大家不贊成範黨湖。而這次決不容失敗。因為失敗了會叫情形分外糟糕。他記起了伍寶笙把這意思告訴他的時候,她的神色。她的象徵著馮新銜書中的慈愛精神。他便打定主意為這精神奮鬥一下。

  余孟勤的鎮定工夫是很好的。他神色不動,臉帶笑容,微笑著向範寬湖點頭,手中不斷鼓掌。他像是說搗亂的正是早些走掉好,這個會中沒有他們才更有意義。先生們完全明白他們的動機,更為這一群熱心為學校改革風氣的學生們所感動。他們頭也不回,完全當作不見後面的頑皮學生都作了些什麼事。他們一致熱烈鼓掌。藺燕梅她們手都拍疼了,梁崇榕、梁崇槐姐妹本來坐在靠後邊一點的,此刻趁亂,人松了些,也走上前來加入這熱烈的鼓掌集團。這裡簡直是一場魔鬼與天使的競爭。在垂危欲倒時,硬要挽回大局來,是一件又艱難又遲緩,又興奮的事。

  這時局勢的決定是在大眾手裡。在當初刻薄的流言盛行時,那群眾中有點判斷的人也多半守緘默。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多數,他們又多半怯懦不敢出頭。現在受了刺激興奮起來,便依了怯懦的深淺程度不同,一個,兩個,四個,五個,十個,二十個,壯起膽量,兩眼看著前面,不敢回頭,只偷看了身旁人的神氣,鼓起掌來。

  他們一鼓了掌,便立刻自己有了一種優越感,一種抑壓已久的悶氣得以伸吐的快感。他們又下意識地要搶在前面,要比同輩人先動手。這種心理一發展開來。那氣勢就陡然增漲,而彌漫全場了。掌聲此時已震耳欲聾,不久就又聽見歡呼聲了。這下子,已經走了的人,那些心上本無所謂的人,又搶先回來看熱鬧,那些發動的人也怪喪氣地往回走。他們的好地位已被別人占了,他們成了窗外的「弧」。他們又伸了頸子在那兒張。他們才是真正的懦夫,此刻又怕被同學拋在後面了!當然其中也有少數硬漢為此情景所氣,掉頭不顧而去。

  這時的勝利感已不全是為範寬湖了。實際是校中多少天來暗爭,熱辯的爆裂,是一陣地下泉流之湧出山口。這時首舉義旗的幾雙手早已拍得又紅又腫,疲憊欲休了。

  范寬湖在這勝利的空氣裡,這才走上台去,向大家致謝。致謝完了他向大餘說他有幾句話,本來不必講的,現在機會如此好,他倒要講了。大餘弄得莫名其妙,只有向大家說了。範寬湖便簡簡單單地說:「難得這個機會,諸位好朋友都在這裡。我借幾分鐘說幾句告別的話,將來免得—一辭行。」

  這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全呆了。

  他說:「我很愛這裡的學校,我更愛這裡的好同學。可是我忽然覺得我寧可走到別處去而想念大家,也不宜逗留在這裡。也許我將來會明白因為什麼,現在卻說不出來,我只是覺得如此。

  「前兩天我報考空軍飛行軍官了。身體檢查合格,一兩天內便去重慶報到,我走之後心上一定常常惦念著這裡。願大家在學校裡能利用這好環境有顯著的長進,也一方面努力使學校更偉大,更可愛。我不喜歡駕駛轟炸機,卻喜歡飛驅逐機,也許有機會在空中保護母校呢!」

  為了他的態度,他的言詞及行動,大家是忍不住要大鼓掌的。可是為了這事件之突然,及誰也領悟了他的心境,又不禁黯然。掌聲先是很沉悶,雖然終久也播散開而響亮了。他鞠了躬下來。

  小范同周體予是在中間坐著,傍了淩希慧同幾個別的女學生的。她便告訴她們說,他們本來早已決定這兩天就走的。她回家,轉學重慶去。周體予去地質調查所做事。三個人正好一路走。

  這消息當然馬上也傳開來了。

  大餘他們倒不知如何結束這會了。他本來想再說幾句稱讚的話為範寬湖送行的。範寬湖已在眾人注視之下走到藺燕梅跟前去了。藺燕梅兩眼淚汪汪地看了他。伍寶笙緊緊地持了她兩肩也看著範寬湖。在這場面下,大餘是不被人注意的。他只有不開口。

  範寬湖低低地,又清晰地,說:「燕梅,我知道你原諒我。我祝福你。我們再見了。」這時全場寂無一點聲息,他的話人人聽見。

  藺燕梅的淚珠已要落下,她趕緊垂了頭,頭髮拂向前來遮了臉,她抽噎著也沒有說出話來,只見她點了點頭,頭髮一閃一閃地,兩眼看了地下,伸出了她的右手給範寬湖。范寬湖向前欠身,接到手來握了一下便先自走出會場去了。他的背影仍顯現著他平日自持的身份。

  大餘宣佈散會。伍寶笙她們便忙先護著藺燕梅出去。梁家姐妹等,幾個女同學便跟上一起走。別的人漸漸也散了。

  這晚上散會之後,學校的談論當然是這方面壓倒了那方面,甚至發現當初胡亂說話逼得人家立足不住的也不過是少數人,但是范家兄妹同周體予已經走了。

  藺燕梅的心事又多了一重,她覺得有點茫然。她完全思索不出來的作法是對是錯。她相信,即使範寬湖已經報考了空軍,她仍可以留住他的。他是他們系裡這麼出色的一個好學生。他的輟學是可惜的。他考空軍好與不好是另外一件事。他不必在此時此刻離校。

  她心上更有一種冤屈。她覺得她真正對不起她的好朋友梁崇槐了。她從後來和梁崇槐的談話中慢慢地覺出來,這個女孩子的嘴上雖然硬,真心恐怕也早已拿出來了。當然男人的真心不見得便如她所描述那樣,會退回去。但是為了中間有她這場糾紛,至少範寬湖沒有顏面再談別的了。當時他既然也未從梁崇槐那裡看出多少情意來,此刻一走,竟大有兩人消息從今斷絕之可能。這事令藺燕梅心如刀割。她從未作過一件傷別人心的事,近幾次來竟連二接三,不由自己地出了這許多事。她的悔恨是無法形容的。她從來是快樂、率直、沒有任何話不能同別人談的。如今她心上已不知有了多少事而一句也不能跟人談。她從前一向是用軟語去安慰別的可憐人的,如今自己變成個可憐人了。這個令她自尊心極其痛楚,這種痛楚令她比什麼都難過。一個人在他曾得意的舞臺上跌了跤,雖說仍是紅角兒,那心境自然不同。所以她笑容日見減少了。

  梁崇槐本來是她可以談心的人,但是自己既然有了對她這麼深沉而無法出口的歉意,兩人相對時,也就不那麼自然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