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六三


  「所以我們這兒才清靜兩天了呢!」伍寶笙歎一口氣說:「我們這個拉丁區到底是不同的,以不變應萬變。從前,其實又才多久!城裡暴發戶似地繁華了起來,開了一街不三不四的小西餐館時,我們吃我們的米線大王,現在仰光客都哭喪著臉了,我們還是吃我們的米線大王。你知道,當初那些小汽車也不大開過翠湖玉龍堆這一邊來的。所以我們倒也沒大覺得昆明是不是真亂了一陣子。左不是另外一幫人的事,我倒希望他們多跑幾個,騰出房子給華僑住。我們一暑假和他們在一起,感情太接近了。」

  「你這一說我倒又想起來了,」史宣文說:「你那兩個弟弟和桑蔭宅從軍到緬甸去的,有了消息沒有?」

  「他們許多日子沒有信了。」伍寶笙說:「可是最近聽說好一點,他們的總部已經到了安全的地方了,不過在哪裡,不能宣佈,也許就是沒有信的原因了。我心上一直覺得他們不會有惡運,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覺得年青,又心眼兒好,活活潑潑地,令人想不起有什麼不幸會到他們頭上似的。說到這裡,更有一件痛快事,就在你來的前兩天才知道。你記得淩希慧的叔父曾替她定親那件事罷。淩希慧躲到緬甸作隨軍記者去了,這次撤退回來,叔父原諒了她,許她不再提這件事,近來微微聽見說那位幾乎把她娶到手的先生,大大地在這次戰事裡賠了本。似乎是他在太平洋戰事初起,新加坡吃緊的時候,一眼看定了有利可圖,東西拼湊,加上自己所有,下一孤注去了一趟仰光,想賺它一筆大錢。沒想到戰局大變,他的車子當然派做軍用。他的貨也就進不來了。一倒竟倒到底,起先還瞞著,現在漸漸瞞不住了。他們仿佛是命運之神擲著玩兒的骰子,在個盤子裡滴溜溜地轉,又仿佛是文人筆下的配角,隨手起用,隨手放倒。這變化之奇突,簡直可怕。他們這種作了一場春夢的人,此刻昆明市里不知道有多多少少。他們起來得也太快,倒得也真徹底。你不見這兩天小報上淨跟他們開玩笑麼?昨天還在大酒樓連夜請客呢,回家去,桌上一封急電,他就是個大債務人,要下鄉躲債去了。過幾天再見他時,口袋中連買一包香煙的錢也沒有了。」

  「對了,那個宋捷軍怎麼樣了?」史宣文打斷了她的話頭。

  「宋捷軍據說也完了。」伍寶笙說。「他娶了個緬甸太太你聽說罷?」

  「我怎麼不知道!瞧你這記性兒!」

  「跟人跑了!」她也笑了,便接著說:「這個你沒想到罷!當初誰也沒想到。還仿佛聽說他倆怪不錯的。誰知道一逃難,把那位太太從前的一個情人給沖了來,就像漲潮時順水飄來那樣,兩個人一見面,沒幾天,便把她帶走了。她到底過不慣中國生活,並且她始終不學中國話。」

  「那麼,宋捷軍呢?」史宣文聽了熱鬧,偏了身子坐過來問。

  「宋捷軍也妙。他連找都不找。他的生意做得反還穩當。也是運氣好,趁勢收攤,雖說不多,到底剩了點錢,跟著就帶了他的那個小嘍羅,鄺晉元坐飛機到重慶去混事情去了。你說的昆明逃難容裡,還該算上他們一份兒呢!這傢伙將來還不知道要做出些什麼事來!馮新銜,余孟勤還常接他信。余孟勤不大理他,我還勸過,說開除離校的同學的教育責任我們再不管,他們更危險於在校中不好好念書了,聽說最近他也給他寫信了。」

  「那麼宋捷軍運氣比那一位倒好得多了。人財到底不曾兩空。」史宣文笑笑說:「還給他剩了一樣兒!」

  「學校裡可不就是這麼說嗎!」伍寶笙說:「他們做生意還不是跟賭博一樣?所以小童他們說他是情場失意了,賭場才保住了本。不過像他這樣好運氣的所謂新興商人——這是朱石樵給起的名字,是絕無僅有的了。他們多半是顧前不顧後的,又是光看枝葉兒大,地底下是沒有根基的,就和他們買賣的門面

  一樣,木條子釘一釘,塗了洋灰,劃上線充石頭,門口汽車多跑兩趟就震得一片片兒地往下掉。這時看出淩希慧她們家那種老字型大小的根底了。人家當初也沒賺份外的錢,依舊是老規矩,作批發生意。此刻一絲兒也沒撼動他的!那位先生若娶了淩希慧去,說不定倒救了他一命呢!」

  「那也不一定。」史宣文說:「也許把淩家本錢一塊兒給送進去了呢!你也別說得高興了,就不講道理。新興商人也有真在這一下子撈著了大魚的。淩家鋪子以後貨物來源斷了,生意豈不是也不免冷落?」

  伍寶笙想想自己那份打抱不平的腔調也笑了。說著這三裡多路的大觀路早已走完。她們便在大觀樓石牌坊前下了馬車。

  她倆順了牌坊底下的大路一直走進去到了湖畔,便坐在大觀樓前欄杆上看湖裡來往的帆船。史宣文忽然笑了起來,對伍寶笙說:「你說可笑麼,在重慶有一回幾個同事,也都是助教講師之類在一起閒談,談到楹聯,對子,就有那麼一位先生沖著我說:『史小姐,你從昆明來,昆明大觀樓那李冉翁的長聯,當然見過啦,你聽我背背看。』於是也不等我說話,自己就:『五百里滇池……』背下去了。在下聯一起首就錯了幾個字。後幾句上,看他簡直敲頭磕腦地受罪。好容易挨完了,還自己說難得。弄得我倒不好改他了。你說我當時難辦不難辦!」兩個人笑著轉過身來看楹聯。

  「當然啦,這不是逞能逞到背詩的祖宗這兒來了!」伍寶笙看了一會兒又笑著說:「到底可憐你一個出門在外的,這個本事沒有人知道。話又說回來了。你到底喜歡那邊不喜歡?看你信上一陣說好,一陣說壞的。」

  「我覺得念書是要多走幾個學校的,我也贊成你去走走。否則老圈在一個地方,新血液便得不到了。我們那裡高明的教授也很多。學生也有的是有天才的。不過空氣總是不同。你既然用喜歡不喜歡這個字眼兒,我也就憑感情說,走遍天下,還是家裡好。這種沒來由的偏心誰也不免的。我也不贊成個個學校都像咱們這兒,應該各人抱定各人作風,傳統,才有他的個性,才有比較也才彼此有好處。這回我來的時候,一年同事,同學,也怪不舍的。我們也聚會了幾次,說好常常通信,討論個問題什麼的。所謂『各呈材而切磋』就是這個了。」

  「這麼看來,你很捨不得那邊呢!」伍寶笙笑了說:「人這種動物真是難纏得很!怎麼也難對付得好。幸虧我們研究生物不管人的這顆心。否則頭痛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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