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六二


  「哎喲!你真是要死了!叫人都替你臉紅。」伍寶笙看了她那頑皮涎臉的樣子,又是氣,又忍不住笑,她眉尖都皺了起來,瞅著她。

  「算了!」史宣文若無其事地便收科:「我是過過癮。一年多沒看見你這神氣了。還不是叫你擺弄了我一上午,才想起你這份兒惹人疼的心眼兒,身份兒來。……」

  「好姐姐!我求求你,能完就完了啵!」伍寶笙說不過她,只有軟求。

  「咱們好好兒地走路。」史宣文說:「你想想,到了今天,你能在她面前做小姑娘,撒嬌兒的,除了我,哪兒還有第二個!再說你的老姐姐想溫習溫習這個神氣,你能說不叫她快活一下子?」

  「謝謝你!夠了,夠了!」伍寶笙說:「又改成這種老氣橫秋的聲口了,真叫人怕你這張能說的嘴!幸虧是在野地裡,若是叫人聽了去,成了什麼意思?」

  「成了什麼意思?」史宣文知道這個五年前一同進大學的伍寶笙還是那樣跟她無隔閡,相親愛,她也就不覺挽了她的手臂,緩緩地傍了她走,像是情人似的。一邊又用眼梢兒打量著她神氣,揣摸著她的心意兒,用話來撩她。她說:「你要是不提醒我,我還真不知道這些說著玩兒的話有什麼意思。現在想想,倒像是起了個話頭兒,說了個引子,底下呢,再說出來就不致於討你嫌了。底下該說細話兒,比如:這麼個人品兒,一年不見,不知道有了主兒沒有?我倒想給她提個人兒,誰知道她自己有了意思沒有呢?沒的一場好意碰她一鼻子灰!管她呢,已經提起了個頭兒,就得厚著臉皮兒說下去!誰叫她長的這個模樣兒連我看了都愛!她用著了我的時候不來多嘴,也對不起這些年交情。對,這個老姐姐今天是非說不行了。」

  伍寶笙早聽出她越說越上來了。她就由著她說,卻早偷出那只手來,擰她挽住自己的這只手臂。史宣文覺得了,便裝做不知道,咬緊牙,越擰越說,伍室裡就越說越擰。史宣文哪裡在乎她。兩個人一著急,不覺腳底下都走快了。

  說到這裡,伍寶笙都快氣死了,她倒索性松了手。大大方方地說:「說罷,說罷!我著急得很呢!說,你想提個什麼人?」

  史宣文如果存心開她的玩笑,豈有不防備她這麼一著的道理?她便把頭一偏,看了她:「誰知道這孩子是真心呢?還是假意呢!是假罷,白叫她哄了人家好名字去!是真心呢,如果不說,又平白招惹了這邊一場。人家女孩兒身份焉有追著來問的道理!那豈不要委曲可憐了她!倒叫我這個作中間人的為難了!」

  她們已經走上了公路,來往同學多起來了。伍寶笙就說:「好了,你也欺負得我夠了。留著點以後慢慢氣我用罷。讓你攪了這一場,我餓了起來,你怎麼請我吃一頓好飯?」

  「喲!」史宣文說:「才說她會揣摸人心意,招呼人,這就順手敲了竹杠了!罷,罷!老姐姐從重慶來,還有點盤纏錢剩下,請請這小妹妹罷。」

  伍寶笙聽了便笑一笑,怪得意地,不說話。兩個人回到伍寶笙屋裡,梳洗一下,伍寶笙不想換衣服,只把褶兒拉拉平,拂去了兩人鞋上的土,就又出來。一路走進城牆缺口,往城中心走。

  「咱們還到昨天吃過的東月樓去,」史宣文說:「那裡醬雞腿好吃,昨天是客,不好意思再要,今天咱們姐兒倆盡個興!」

  「別說得人饞了!要走快走!越是人家說餓呢,越能想出話來說!」伍寶笙說著便挽了她走。

  「我可不是正想著問你呢!」史宣文被她拖了個蹌踉:「只聽過有人生氣氣跑了的。像你這個越氣越餓的倒沒見過!我看我在山上說的話,有點眉目!要不怎麼瞅著你笑得那麼好,興致也高了!真是的!這些女孩子們再休想有心事瞞人,什麼都從眼珠兒裡告訴人了!偏偏這一位連肚子都不爭氣!不怕你不說,日子長了,還怕我看不出來!」

  真是,史宣文豈是怕人多了,便不開玩笑的?現在是在大街上了呢,弄得伍寶笙那股神情,引逗得街上走路的人都停下來看她!她們一路說著便去東月樓吃了飯。姐兒倆個又到光華街水果市上買了些梨,拿著梨順步走下去,轉上武成路,出了小西門,想順了環城公路走回去。史宣文看見小西門外篆塘一帶停著許多馬車,她就站下來看,說:「這些馬車去年我走時還沒有呢,怎麼就這麼多起來了?」

  「還不是因為昆明添了人又加上警報多,人家全疏散到城外這一帶去了,來來回回,都用得著他。」伍寶笙說。

  趕馬車的看見她倆站住,就一哄圍上來兜生意,她倆個弄得抽身不得。史宣文說:「要不就這麼著,你下午也玩玩算了。累了一大早的!咱倆去大觀樓坐坐?」

  「也好。」伍寶笙也覺得有這麼一天輕鬆一下,竟是多久未有的事。「我也沒坐過這些汽車輪子的小馬車呢!」說著兩個人撿了一輛乾淨的坐上,這才如出重圍,沖了一條路出來。

  快到大觀樓時,便看見村莊中那些難僑同疏散的人家了。他們的服飾顯然不是屬於這農村的,可是他們正是住在那裡。在門口喂雞,河畔洗衣服。

  伍寶笙指著給史宣文看了說:「看看他們現在居家過日子的情形,心上好過得多了。這場戰事打得真是兇惡,他們來的時候個個兒全有病。我不知道給他們多少人驗過血,十個有九個害惡性瘧疾。他們算是熬到了昆明的,路上還不曉得倒著多少呢!」

  「哎呀!」史宣文歎口氣喊著說:「你看了這情形好過些了?我正奇怪呢!原來你們在這裡看過更可怕的!我方才想如果叫重慶的人也來看看,才好教他們想著是在戰時呢!只現在這情形看他們離鄉背井的,已經夠叫人難過了。」

  說著兩個人沉默下來。等了一會兒史宣文問:「可是我想起來,快放暑假那一陣是不是昆明亂得很?我們在重慶都看見坐飛機逃難來了的人,街上漂亮的小汽車也忽然多起來了,滿城接著喇叭飛跑,全是『國滇』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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