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五四


  其實小童眼中的藺燕梅確是有點變了。這是他自己的心上受到的影響,而覺得人家變了。這影響如何解說呢?他一直覺得藺燕梅是大家的妹妹,玩一起玩,念書一起念書。學校裡有她便如同家庭中有一個聰明懂事的小妹妹。今天一上車看見範寬湖吻她,便似乎忽地心上覺得自己觀察不對,而很鬱悶。他也說不出來是什麼道理。仿佛覺得這個小妹妹並不是拿所有的人當同胞兄妹看,她怪能敷衍得所有的人好。而私下裡,另有用心。她也至多是個尋常的女同學而已。她比別的女同學多一份本領賺得人人疼愛,人人傾心為她,而她一仍是尋常女兒行徑,在男朋友中用心計來挑選。對大餘是份神色,對範寬湖又是一種風度。總之,在她心上,男同學們,有厚,有薄。她要攏絡他們,挑選他們。而在男同學心中呢?至少他如此覺得,大家以她為珍寶,莫敢或侮。沒有一個人可能起意。他覺得不平。

  想起範寬湖,他又覺得,男同學中也有不平的行徑。他更不快活了。他的年歲令他想望一種不可能的事情,他願大家始終如一年前一樣,在一起,怪好的。也只於是在一起怪好的而已。

  如今他竟覺出這個學校中也有了陰陽兩面,他是永遠生活在陽光下的人,他忽然察覺了太陽不在天空時有他許多不知的事,他不高興了。

  他不高興之後,便有一種厭惡的感覺,他覺得這些事不是與他童孝賢名下有關聯的,也不是他的好朋友,好兄長,姊妹之間的。他仍去作白日的子民,不問黑夜王國的政治。

  可是,藺燕梅是屬於黑夜的嗎?她是在他好兄弟姊妹之外的嗎?他所眼見的事,是因為他闖進黑暗領域去而發現的呢,抑或是黑暗侵略到光明中而造成的?范寬湖如果戀愛藺燕梅,這也不是壞事呀!這問題中有藺燕梅他便不能不想,他便不能認為是可以不管的閒事。

  戀愛、交友,都是好事,依他看來,只要協調、美麗,全是光明的事,而欺人自欺的偽作多情,利欲情感不分,品調不高的假戀愛才是可厭的。他倆不是低級的角色呀,何致出了這麼怪的事。被員警嘲罵了不算。過後兩人竟再也未交一語,她更哭成這樣!

  如果談到戀愛,他可以說,人人在戀愛這個女孩子,大余,範寬湖,以及他自己。他們都拿得出同樣重量的戀情。他覺得這是公平的,如果有人起意,暗中下功夫擠開別人,那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他又覺得好像是幾個人一起在欣賞一樹好花,在愛悅無語之時,忽然一個人伸手折了花下來,使大家心上痛惜,而花亦遭凋零。這真是可憤的行為。他決不會去搶奪,而弄得花瓣被揉得紛紛零落。他只有默默走開,去悲慟造物不仁,既造花,又造折花者。

  但是眼前是他對了這朵花,他一心狐疑,卻開不得口。他本性地不願再談傷心事,他便談自己愛談的事。不久,車到了昆明。

  下了車,藺燕梅說:「小童,我想坐輛車一直去平政街天主堂找我阿姨去了,你告訴伍寶笙同史宣文,說我在那邊行不行?」 說著便上了一輛洋車。

  這句問話既是不打算聽別人意見的,小童只有把提包送上車去,看她揚揚手,走了。自己也低了頭,默默地走回學校去。一路上盤算見了史宣文,伍寶笙如何說這件事。

  回到文林街上,迎面遇上大宴,朱石樵,馮新銜同大餘四個人。四個人四件半舊藍布大褂,一堵藍牆似的挪過來。每個人又都挾了一大疊書,一式一樣的大小,有細麻線紮了,又仿佛是這堵牆的泥皮脫落了,露出的磚塊。

  等他們走近了,大餘便對他說:「回來了?範寬湖他們那個收容所,什麼時候結束?現在就剩他一個沒完事了。」

  小童心上奇怪這是一些什麼書,他頭也不抬,說了句:「不大清楚;也就是這幾天。聽說接辦的人已派定了。」一面便扒上去把覆在書上的紙由麻線下抽出來,一看原來是馮新銜的稿子印好了。他喊:「馮新銜,怎麼先也沒聽說呀!喲!差點忘了!道喜道喜!」

  「他怎麼知道?」馮新銜詫異地問大宴。大宴也覺得奇怪。小童可明白過來了。他說:「我一句話恐怕撞了兩個消息,是不是雙喜臨門?」

  朱石樵說:「別在街上吵,也少不了你幫忙,跟我們一塊兒到金先生家去,慢慢說。」

  小童不大敢在他跟前鬧的,他便不吵了。說:「我還有事,非先去找伍寶笙,史宣文不可。」說著就跑:「我等一個鐘頭去找你們。現在我完全分不開身。」

  大餘看他臉色有異,不同平時開心的樣子,就喊住他:「小童,你坐早車回來的?是一個人回來?還是兩個人一塊兒回來?」

  「是兩個。」他回頭說:「等一會告訴你們。」說著就進了北院的大門了。

  大宴他們三個,正為了馮新銜的事高興,沒有顧到小童突然變了神色的對話,就又談著走下去。大餘也隨後追上。

  馮新銜心上仍在奇怪小童問的話如此湊巧。他現在一心仍在寫小說上,他正計畫一部比較形式完整些的小說,他想:「這種對話,在敘述故事時,倒是非常能省筆墨的。」

  他的書出版的事,頗經過些波折。目下物價飛漲,紙張缺少,文化事業似乎最被人忽略,印書的人算盤打得緊得很,不賺錢的書一壓下來,銷不出去,本錢便休想周轉得過來。買書的人也不那麼敢買小說看了,長篇的,能借了看的就借了看。哪怕有書的人,捨不得借,怕轉借丟了,也要強借。短篇隨筆之類,便站在書店,倚了書櫃看。縱使為了吝惜這點錢,站在那裡讀得入神,口袋中荷包被小綹掏去,也只有事後痛心,追悔失落了幾倍的書價,而決不敢暢快地買回家來看。

  紙張呢,印銀行帳簿的重磅道林紙,只要出得起高價,自有屯積商人肯出手。印書籍的土報紙,紙廠中造了出來,紙店人還怕壓住了利息,不敢接。因此馮新銜出書的消息始終不曾確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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