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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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做著夢?」小童奇怪地說:「我上車的時候你才醒?」 「你問它幹什麼!唉!」她說:「你現在不是做著夢?我想人生本來就進了夢,不過大夢裡面還有小夢就是了。」 「這種話聽著聰明其實糊塗,是病人說的話。」 「我單笑我自己傻,怎麼到現在,今天,才明白?」 「你才更不明白!更著迷,更糊塗!」 「你是個不糊塗,不作夢,又醒著的人,為什麼不早點叫醒我呵!那怕只早叫我幾分鐘!」 「我哪能知道作夢的人願意不願意呢?作好夢的人希望永世不醒,直到為一聲雷震醒。一生不得意的人又願人生是一場惡夢。」 「這兩件都是苦事,小童!你看我幾分鐘內都歷經了!」 「我不大明白。」 「你也不用明白。我問你,你昨晚臨睡時告訴我什麼話來著?」 「我說你要做好夢。」 「我做了。」她說了這句話,怎麼能不回想那夢呢?她怎能不覺心酸又無可奈何呢?她的感覺如同失手打碎了一件心愛的東西,再也彌補不得了。她癡心地希望這是幻覺,這是不曾發生的事。但是這不可能。她便希望馬上神經失常,變成瘋子,失去知覺,那麼以後的日子便不存在了。她雖然不能使時光倒流,起碼可以使光陰停駛。 這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瘋子的成因是如此的。所謂激住了,便成瘋子。激住了,就是一時心上轉不開,抹不過這個彎兒來。 藺燕梅說著說著又有點兩眼發直。這時她已看不見眼前一切,滿眼是所做的夢的重現。小童呆看著她,覺得奇怪,這時車子停了下來,他說:「我看我真得好好兒給你取點涼水。你這神氣仿佛是還沒有醒。這是夢到第幾層去,連我也謅不出來了。我得拿點涼水來冰冰。一冰准醒!」他因為到底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自己說著又笑了。一邊便低了頭,背了手,作出深思的神氣,兩手在背後彈著杯子作響,走下車去了。車門口又有路警在那兒攔人不許上車。見他大模大樣從車上下來倒吃了一驚,說:「你怎麼在車上?」 「我們把車包了。」他一路胡扯,走下去了。 「路警又來了!」藺燕梅一想,驚醒了些,她又憶起小童下車的神氣,「這個孩子!夢裡也有他呢!滿山亂跑,也不知道是幹些什麼!」她想著想著不覺很盼望他快點取水回來,細看他到底和夢裡像不像。於是她倒得了片刻安靜單等小童回來。又撐起身來看車外范氏兄妹,范寬怡也正看見她,見她向這邊望忙裝作不見,又低下頭去和她哥哥說話去了。 小童取了水回來,車又開了,他一言不發,走近前來猛孤丁把一杯冰涼的清水向她臉上一潑,濺了她一頭一身,她失驚地叫起來:「小童!你瘋了?這是怎麼回事?我臉未洗成,又弄濕了一身,更不成樣子了!」 小童說:「上帝!翻過來罵我瘋,這幾句話聽來倒像是心裡沒病的了。等到你說一點平時情理的話我才信你是真醒了。」她聽了也覺得不錯,又覺出小童用心。便用手抹著臉上、發邊的水,往地下彈,一邊瞪他一眼。車外範寬怡也看見了,覺得此刻只有由小童對付她,便仍不進來。她又有多少活要跟哥哥細談。 小童又從提包中給她取出手巾來,讓她自己擦了,告訴她不可去舐嘴唇,它一下便可以結疤。兩個人便先不說話,去整理這座位上的水。藺燕梅也站起來把身上的水抖落。 這種不經心,卻是習慣了的日常生活瑣事,在人心意煩亂時,正如識途的老馬,會把背上鬥傷了的武士,馱回家來將息一樣,可以把人紛亂的神思暫時收攏住。兩個人弄了半天,才收拾清楚。小童又搶過提包來要代她整理,又要偷看裡面都裝了什麼東西,嚇得藺燕梅忙來搶,又吵了半天。 過了一下,范寬湖兄妹進來,小範說:「前面就是呈貢了,我們非下去不行了。不久開學,上城再見。」範寬湖走上來要說話。小範一把要強拖他回去。他這次用力站定了,不退,對藺燕梅說:「燕梅,我保留下次見面時向你解釋的權利。」她聽了低下頭,點了一點。他們就走了。小童把提包中他們的盥洗用具交給了他們。他們一下車,賣菜人便紛紛擠上來,這時已是早上七時,天色大亮了。 藺燕梅不習慣於斥責別人,這次的事也無從斥責起。夢醒時自己正用臂圈了人家呢。況而事情說大,固然對自己一年來願心說是大,說小,眼前日下,比比皆是。真是難談得很。好在眼前這個小童以她的眼光看來,是個興趣在別處的人。兩個人就彼此裝作仿佛不知道有這麼一場事似的,談昆明,談史宣文在重慶的事,談大宴要辦學校了,他的小兔子要生更小的兔子了之類的事。 當然藺燕梅心上明白小童除了說這些話之外,也不能說別的。她也就只有聽著。但是到底心不能在這上,所以又常常出神,答非所問。小童便怪她又要作夢。她就抱歉地說她並不是又在作夢,而是想些別的事情。她心上難過,不願一人在外,她此刻想家。 小童聽了也不禁默然,暫時收拾起紛亂的思潮,怨學校中的環境未能把她愛護好,令她傷心欲離去。她呢,看了小童也都心事重重,不覺後悔說出一人在外的話,冷落了同學好友。於是又打起精神來說閒話。她不覺感激得很。感激這始終這麼善良,這麼小孩脾氣,不知事的小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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