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五五


  這事,全仗大餘一手幫忙,他和報館中人熟悉,每次一出了變故,他就立刻去交涉,一直鬧到排了版,因為到底沒有土紙,還又幾乎擱置,只把紙版壓出來,放在一邊。馮新銜深恐出書不成,徒增笑柄,所以謀事之初,便覺成事一半在天,與余孟勤相約不是書真印成,決不告訴任何人。

  余孟勤體諒作書人的意思,自然答應不告訴人。但他是一向以校中所有同學間品行砥礪,學術攻錯等事之督促,扶助工作為己任的人,這事萬無半途而廢之理,況且這本書中也發揮了他一部份的意見,更是如果印不出來,決不甘休。他便不許自己有馮新銜這種退一步的想法,於是在辦救護站百忙之中,一得空閒便來催促這件事。排版了,又連夜幫忙校對,救護站才結束,又要印書了,他就一天幾趟去炤看,倒顯得比作者還熱心。

  現在,終於印出來了,頭一天晚上,他請了馮新銜,宴取中,朱石樵吃了一頓飯,為馮新銜慶賀,飯後已很晚了,又領了他們三個闖進印刷所去,討了一本漿糊未幹才裝訂好的新書回來,到茶館中四個人看它一遍。沒想到一句為馮新銜後加過去的話沒印上。他便說:「我們校得是夠精了,錯字一個沒有,可稱戰後新書中罕見的事。但是這一句還是放它不過。你們回去早早休息,我再去印刷所一趟。明日一早,我再來叫你們一齊去印刷所取出裝訂好的第一批書回來,另有事情。」

  他半夜又跑回印刷所,告訴排字房裡,另外把那一句排了許多行,印了許多單張。今天一早,大家去取了來,準備借金先生的地方剪貼。

  馮新銜同他即要做新娘的沈葭一向是在金先生家見面的。他此刻滿腹得意,全希望到那裡見了沈葭傾吐了,路上又遇見一位老朋友歪打正著,道了個喜,高興得飄飄然。他幻想極豐富,此時即似見到沈葭的纖纖素手也在幫他們剪貼,一面倒茶弄水,招呼他的同窗好友,一面埋怨他不早告訴她令她歡喜。他在早上取書時,才把他決定以印書即付的三分之一版稅拿來小小請一次客,十來個熟人,算是婚禮之事第一次告訴了大餘他們,並說沈老先生也認為這個女婿志氣高尚,自己撐得起門戶,並不以婚筵豐儉為意。大餘聽了便問他書最近可印好之事是否也瞞了沈葭,他笑著說:「也瞞了,一邊瞞一樣,不偏不向。」說著又解釋沈老先生如何很爽快。准他如此辦。認為是看了眼前生活情況,這些窮教書的,除非不想結婚,否則只有心誠些,而儀式不得不減節一點。他自己呢,直覺得有點對不起沈葭,因為他知道沈葭很愛嬌嬌地扮一次新娘。但是他又說,沈葭用情不比尋常女子,必會為他犧牲一點自己的虛榮;而給新娘一點小小的為新郎犧牲的機會是常可促使她自覺賢淑而變為一個更溫柔的主婦的。

  馮新銜自從說出了喜訊,得到了這三位知交的道賀之後,便再也忍不住了話頭,簡直如說教的樣子一套又一套的從「新人心理學」——假如有這麼一門學問,講到婚姻之必要。正如他初訂婚之後一樣。

  他們今早一路談的,便全是這麼快樂的話,幸好手中有新書拿著,否則恐怕要舞起來了。這快樂的空氣到了進得金家前門,看見了金先生沈蒹夫婦,再敘一遍時便膨脹得已經難受,及沈葭來了之後,兩件瞞著的喜事碰激在一起,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簡直高興得快炸了!

  小童那邊可是不同了,一心的煩惱,恨不得一步跑到伍寶笙那裡好對她們說一下,把自己心上這件事挪到伍寶笙她們心上去,再聽聽她們的解勸。她們必會看出自己為藺燕梅愁苦的情形而暫時捺住這個疑團的困擾來勸解他的。沒想到趕到那裡,門反鎖著,人出去了。他又跑到試驗室去瞧也不見。只有翻回身來到南院去找。連順便回新校舍去看看兔子、鴿子的心都顧不得了,又怨自己方才忘了問大宴梅吻回來了沒有。

  南院是非等通報會不到女學生的,他等了半天,不等老媽子出來,只有抓一個人去問。偏偏出來的是一個新考取剛搬進來不久等候入學的,他想問的人,她雖個個聞名卻都不認識,紅了半天,淩希慧同喬倩垠出來了,他也沒發現。她倆看不出她們是說什麼事把他急成那樣,就走近來問:「小童,你的女朋友呀?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小童才念一聲佛,說:「可出來個人了。」

  那個女孩子耳中聽見是小童二字,便難羞了,卻站住不走。又聽見這小童說話不倫不類,噗哧笑了,說:「跟我麻煩半天,就說是沒有幫得了忙罷,也不能不算是走出來個人呀!」淩希慧聽見便問是怎麼一回事,又互道姓名,那個新學生才知道眼前這三位全是校中風雲人物也便站在一起聽他們談話。小童也顧不得有她在身邊,就先不說閒話,要找伍寶笙,淩希慧說:「怎麼會在南院?」

  「我到她屋裡去過了,門鎖著。還有史宜文呢?」

  「她暫時住在舍監趙先生屋裡,方才我們走過,她也不在。」喬倩垠說。

  「她有事找她們。」淩希慧對喬倩垠說。說著又問小童:「有什麼事能不能告訴我們,見到了好替你說一聲?」

  「沒法子講,事情要緊得很!」小童說:「藺燕現在在平政街天主堂,要她們去看她。」

  「天主堂?」她們個個聽了彼此看看問:「回來了!病了?怎麼不回學校來?」

  「沒病。天主堂又不是醫院。」小童說:「我也不懂為什麼不回學校來。可是下了火車,她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也不等我回話,就走了。」

  「也許是隨便那麼一說?」淩希慧猜著說:「她想見史宣文?…可是全不像那麼一回事。哪有回到昆明又藏起來的道理?小童,你覺得是怎麼樣?有什麼事不能說沒有?看你神氣也看得出來,瞞著也怪苦的!若是我們不能聽,痛痛快快說不能聽。也沒有什麼,我們照樣替你傳話,就說你說的,藺燕梅要她們到天主堂去看她,事情要緊的很!小童急得不成人樣了,抓住不認得的人不放?」

  小童想了想,說:「就這樣,你就這麼去告訴她們。」

  「不過。小童,你知道,藺燕梅從來沒有什麼事告訴不得人的。可以說用不著你這麼鬼鬼祟祟的。我們幾個人,從她一進學校就是朋友,關心她一點也不比別人少。如果你不肯說,是因為這裡頭有你的份兒,你想為自己瞞著什麼,將來事情早晚明白,到時候,我可不饒你,你仔細著。」

  小童想了一想,還是不能說,記起在車上藺燕梅咬破了嘴唇流了一臉血的樣子是太可怕了。他自己也是個從來無一事不明白磊落的,也不用怕淩希慧擠落他。他便仍不說。旁邊那位女孩子聽說又是藺燕梅的事,這位更是大名鼎鼎了。她索性要聽個明白。

  喬倩垠不高興聽淩希慧鬥口。她就說:「我們聽出你話裡有話,這既是她的事,我們是不聽明白再也放心不下的。況且,你知道這裡謠言傳得多麼快,她的事情偏生又多。你不記得上次範寬湖把鄺晉元丟下池子去的事麼?那一次你還闢謠呢。現在你正相反,倒造起神秘空氣了。藺燕梅的事最經不起別人造謠了,她又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何苦害她呢!」

  小童忽然意識到流言之可怕,呈貢方面一定已經鬧得天翻地覆,有一個小範在中間,說不定還要誇張、鼓吹,為她哥哥造機會。她這點用心是誰也看得出的。何況今早在車上藺燕梅曾說:「你們躲開我,躲開我,走!」這話分明不包括自己在內,顯見這場事是他們兩兄妹串演的。他們必定會再演下去。再說藺燕梅下車一走,到天主堂去。不說去一下便回校來,反要兩位姊姊去看她,也要引起猜疑。將來造成疑團的可能還不知多少。自己既是當場的人便義不容辭來辨別是非。那麼與其等謠言既成,再來爭辯,真不如此刻先打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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