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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十四

  「纏綿絲盡抽殘蘭,宛轉心傷剝後蕉」

  ——黃仲則

  「他是這麼熱情!我知道他不會是個冷酷的人!他抱得我真緊!」藺燕梅想。「他那嚴峻的臉永遠不會再有了!我真是太驚恐的厲害了,怎麼會以為這是夢,這不會是夢。我再也不離開他,我再也不放他走。」

  藺燕梅輕輕地,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微微閃開了眼。夏日早晨的陽光透了白霧,耀著眼花,正從車窗中射進來。她想多留戀一會兒,又複把範寬湖抱緊,說:「啊!孟勤!孟勤!我那害怕的心再也不會蹂躪我了!」

  小童正好喝完豆漿回來,他一邊上車一邊對身後的路警說:「我們就只四個人,好在車子馬上開了!聽!汽笛已經叫了。不會有別人上來。你別管罷。」

  那路警說:「開車了也罷,我上車看看就是了。」

  汽笛聲,說話聲,驚醒了車中夢裡人。他們猛然受了一嚇。小童和路警已經上車。那路警看見了,站在那裡停了一下,卑夷地說:「這些學生們!」還好車子已經開動了,他自己走了下去。早上霧色仍重,車一動,便看他不見了。

  范寬怡,範寬湖,連小童是呆住了。藺燕梅,又氣憤,又羞辱,加上心裡的打擊同空虛,是昏了。

  範寬湖不能怪她如此,便婉聲喚醒她。她撲簌簌滾下兩行熱淚來,一翻身把臉伏在提包上,抓起雨衣蒙了自己,哀痛地哭起來。她狠命地吞咽下傷心的哭泣,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似乎是要拼命撕裂自己的心胸,讓它痛楚!讓它流血,這才能解救瀕於瘋癲的心。

  她在這情緒應當特別複雜時反而腦中是一片空白。她還能想什麼呢?什麼都過去了。她只有哭,哭也不夠麻醉她的,她要哭幹了淚,哭幹了血,昏死過去。她伏在那裡憑任車子顛簸著她,她希望車子離了鐵軌,直沖到深山無人處永不回來。

  可是車子是向昆明開喲!她已經失去了平衡了。她哭得整個人要碎裂,而她的心不但不能麻痹,回憶反更逼真,痛苦更甚。

  小童在一邊,他的感覺是一種無名的憤怒。他恨自己方才怎麼不一把將那出言不遜的路警推下車去摔他個半死!他又恨範寬湖這荒唐無禮的東西怎麼方才竟敢如此;現在又慌了手腳,呆成個木雞。他似乎也恨了藺燕梅,恨了小範,他怒氣難消,自己背過險去看車窗外。車窗外山色迷濛,天上一輪白日隔了露看起來輪廓很清楚,卻斷不出遠近。

  「『這些學生們』」他想:「罵得好!罵得痛心!老百姓完糧納稅地由政府辦學校讓別人來讀書,他們是有資格罵!是要覺得痛心!不論學生們有一千種好處,只要被他們罵了一句也該愧死!

  「這學校還有什麼可留戀的?臉上還掛得住嗎?」他又想起好幾次離開學校,大餘大宴都解說過;現在決不可自己瞎闖。又有一次校中東北同鄉有人暗地裡募集潛回東三省工作的人,他又要加入,反是大宴攔住了他;說連大宴他自己都因為口音已經不對,去了反而連累大家,把他留下;可是現在在作學生,聽了老百姓這麼痛心卑夷的話!

  他心中只曉得有這一句氣人的話。他上車時只聽見藺燕梅似乎說了一句什麼,卻沒聽清。小范和她哥哥疑慮,愧憤的事可要比他心上的複雜得多了。他們看了藺燕梅傷心成這份神氣,想問又不敢問。

  範寬怡看看實在哭得氣勢可怕了,她不敢再遲延,便輕輕拉了他哥哥一把,令他閃開些,她去勸勸試試。

  她揭開藺燕梅蒙了頭的雨衣,這下子可嚇死人了!她舌尖嘴唇都已被自己咬破,雨衣上,手上,臉上全塗滿了怕人的鮮血。加上眼淚縱橫,把血水直帶到鬢邊耳下。小範嚇慌了,叫了起來。范党湖自己怨艾,急憤得戰抖。小童也回過頭來。

  小範說:「小童,你有法子找點清水沒有?」

  小童心上也難過,他卻怒意未消,他沉悶森厲地說:「哪裡找什麼清水!」

  藺燕梅推開小範,她哭著聲嘶地說:「你們躲開我!躲開我!走!」

  小範仍坐在那裡不動,揮手示意令範寬湖走開:「哥哥你到車外邊去休息一下,叫你,你再進來!」看樣子她要獨自同藺燕梅談談。

  範寬湖聽了,不言語,低了頭便往車外,上下車踏腳板那裡走去。小童一面氣他,又察覺他神色有異,恐生變故,就也一言不發跟了過去,緊緊傍了他站著。他回頭看了看小童,長歎了一口氣。走下一層板,坐了下來,小童也就坐下了,兩個人誰也沒有話說。坐了許久,看看又到揚宗海了。湖水依然澄清藍碧。

  車裡忽然聽見小範喊:「小童。你進來。藺燕梅要跟你說話。」

  小童聽了趕忙起身進來,看見藺燕梅仍是背了臉躺著,小範手在她肩上。嘴向她努一努,說:「她叫你。」

  「小童!」藺燕梅氣息極弱地說:「真沒有地方找點清水給我洗洗麼?」

  「你說話呀!小童!」範寬怡說。

  「我嘴裡又苦又威!」藺燕梅說:「嗓子裡又腥甜地粘在一起,喘不了氣!」

  「等一等罷。」小童也不忍地說:「到了楊宗海了。等一下車停可保村,我到水龍頭去給你取一杯水回來。」

  小範便起身,用眼示意要小童坐下來陪她。自己輕輕站起來,走到車外陪她哥哥去了。

  小童坐下來,藺燕梅欠起身來讓他在頭下面打開提包取出杯子,再重新躺下。這一次她躺平正了。小童就看見了她的臉。

  這個臉孔是熟悉的。無論上面是塗的脂粉還是抹的血淚,都是一樣,可以看到本色,本性,本心。不會隔膜。他便低下頭看她,心上又氣惱,又不忍。臉上混合起平日善良真摯的神色,便是藺燕梅此刻心情下恰可接受的表情了。

  她固然企求斥責,又覺自己已經太委曲。她便為這面容所慰安,她也平視著他,她兩眼如失去了視覺盲人的眼,盛滿了淚水,癡呆地。

  小童心上想:「這事真是莫明其妙,我早起如果不出去喝豆漿,大概也沒事了。至少我出去時,車上安安靜靜,還是好好兒地。」他一邊想,便回過頭來一邊看了地下,弄著手中的杯子。他忽然說:「藺燕梅,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才下車不大會兒,怎麼你們就都醒了?」

  藺燕梅籲了一口氣,她自言自語地說:「『你們就都醒了!』我就沒有醒,直到你上車的時候!」

  「我本來想叫你們一塊去喝豆漿的,看你們睡得好就沒有叫。又想拿杯子的,又怕弄醒了你們倆。早知道叫起你們來了。」

  「你為什麼不叫呢?什麼事能夠早知道!」藺燕梅說:「我早知道就永遠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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