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七


  女修士說到這裡,女孩子已經蹲下去又和賣菜婦剝青豆米去了,男孩子也有一個農夫用小草棍兒逗他玩,他們把小草棍兒插在豆子上做成各種小動物,農夫的孩子會用一片豆葉含在口裡吹哨子,他學不會便只顧拼命吹。母親看了他們笑了一笑,就又用眼光來邀請修女再講下去。

  「游泳比賽那一天,我們坐在一個有篷的小木船上去看。成百的小木船集在終點地方看。因為是海濱浴場的關係,比賽不能不到離岸稍遠的深水地方去舉行,兩隻黑色的大平底船相距五十公尺下了錨算是起點和終點。成年男子們的比賽固然精彩,但是夏天烈日下看那種激烈的競爭實在也沒有多大意思。我們是要看燕梅的好朋友伊利沙白奪標的。燕梅也算是她的小保護人,所以我們可以特別泊近終點,和伊利沙白家中的船靠在一處。

  「少女組最長的比賽,是二百公尺自由式。其實姿式並不限制。這種姿式英國女孩子們遊得特別好,燕梅學得也是這種姿式,她們只學這一種,身體既平又直,也比較快和好看。伊利沙自參加了五十公尺,百公尺,同二百公尺的比賽。

  「她們的節目開始了,看的人耳目為之一新。她們有各種顏色的游泳衣,和小帽子。她們又有小鳥似的喊叫的聲音。第一項五十公尺自由式,伊利沙白就輕巧地首先遊到終點的船邊,觸到了船舷之後,等別人也遊到了,她便回身遊到我們船邊上,燕梅伸手拉起她來,兩個少女抱在一起歡樂地喊著。伊利沙白的父母在他們自己的船上也向著這邊笑。下面是五十公尺蛙式,第一是個日本女孩子。她甚為吸引她倆的注意,因為她們事先未發現這個有力的腳色。她每一動作都有效地激著海水使身體向前一沖。她比那個第二的至少佔先五公尺。我們都相信如果有她在第一項中,伊利沙白一定要很吃力。我們知道蛙式不宜於短距離,她未參加第一項五十公尺自由式大概是這個原因,每人只許參加三項,她一定是要用蛙式在百尺和二百公尺中取勝,那麼真不知道伊利沙白能否快過她。這些女孩子都怪好的。我們一點偏心也沒有。不過伊利沙白容貌姣好,更易贏得觀眾的偏愛而已。

  「我們談到這裡,那個日本女孩子已經跳到大船上受觀眾的喝彩了。伊利沙白的父親在那邊向他女兒點頭,用手指了指大船上。伊利沙白十分自信地笑著,燕梅一隻手緊緊地抱了她。

  「跟著幾項之後,便是百公尺自由式了。這百公尺是從我們這邊下水遊到對過船邊再回來的,燕梅的手幾乎發抖地接過伊利沙白的披肩看她走上大船去,站定了地位。

  「一聲令下,伊利沙白極優美地跳下水去。浮起來時,一肩佔先。可是日本女孩子這次遊得好奇地快,到那邊船時與她相平了。我們看出伊利沙白這五十公尺遊得不及上次快,因為她拍水的節奏不如上次嚴整。轉身時,那個日本孩子也特別敏捷,所以回頭時竟領先了。

  「大船小船上看的人整個把眼光集中她倆個身上,那第三名以下的此刻才到那只船邊。這時除了水聲以外只聽見司令臺上旗幟被風吹得拍拍地響,沒有一個人不是屏息靜看,燕梅兩手抱緊了自己胸前,緊張得都呆了。我想起醫生說的話,真怕她太興奮了。便攬她在懷裡,她只仰起臉來看了我一下並未如往日那樣帶笑。可憐的孩子,這不過是看人家比賽呢。又轉過來之後,伊利沙白在水中看了那日本女孩子一眼,人家只顧遊得快,並未看她。她也就把身子再一挺直,一心順了浮線遊去,她倒底是個有自信的孩子,勻稱的拍水聲又聽見了,馬上見效,好像音樂似的,一個進行曲的調子推了她向前。在八十多公尺地方追平,激烈地競賽到九十公尺搶出半頭去,她倆個是相鄰的兩條水線,濺起的浪花,打在人家身上,雪白的泡沫,映了日光更加晶亮,四周一陣掌聲中,深紅色泳衣的伊利沙白先觸到船舷了。

  「伊利沙白一手扼住船舷,縱身搶先向上一蹲,忽然見她似乎被什麼東西傷了,臉上痛楚地抽動了一下。那時歡呼鼓掌的聲音大大,她一定叫過一聲的不過沒有人聽見。可是當可是當她舉起手來答禮時,她正向著我們這邊,我們可看見了。她右臂下濕濕地紅了一片,順了水珠在雪白的臂膀上向下淌成樹枝樣幾條紅線,上面的紅水也漾開了去。

  「『那是血呀!』燕梅喊。她一下站了起來弄得小船晃個不了。她無法跳過大船去。中間許多小船都在浮動著。她也是穿了游泳衣的,不過下面圍了條花格子的短裙,那是北戴河少女們尋常的裝束,她解下裙子便跳下水去,遊到大船去了。我們誰也沒把她拖住。

  「她輕輕按了大船船舷也上去了。那裡已經有許多人圍上伊利沙白,我們知道大概燕梅說的是對了,便同伊利沙白的父母催船蕩過去。這時游泳水線上船都擠滿了。

  「我們上了大船,看見伊利沙白倒在燕梅手臂裡,兩眼緊閉,臉色慘白,那個日本女孩正捉住她的手,一個醫生用繃帶為她紮緊止血。血還是湧出來。手臂上的海水此刻拭去了,但是我仍覺出那麼鹹的海水會叫她多麼疼。傷口是劃開的一條,看去很深,有四五寸長!大家都不知如何才能代她受這痛苦,只有看著醫生給她包紮好,打了一針令她安定。她呢,仿佛有燕梅抱著她也很知足了的樣子。一切停當了,把她交給父母,我們也一起回來。那天日本女孩又得了二百公尺第一名,她比伊利沙白多一個第二名,得了總分第一的錦標,後來還到伊利沙白家看她一次。燕梅則整天在伊利沙白家守著她。

  「慘劇的發生是因為那只木船年代已久,比賽前也沒有細看,也沒有想到將將在水皮兒底下,有一個尖釘露了出來,伊利沙白向上伸手時,身子已被競賽時的速度推得緊貼船身,這急速向上的一伸手,便擦了尖釘而上。還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沒有擦到肘上的血脈,如果那樣,真不敢往下想了。

  「她的傷口過了一個星期不但未見好,反而化了膿。她父親是清華大學的教授,那時為了考新生的事,非回去不可。燕梅和她,兩個孩子就出了主意要留下她來。我們兩家因為孩子的關係也混得熟了,好在地方也空,竟答應了。伊利沙白的母親叮囑了她幾句話後就帶了兩個小些的女兒,同她父親一起回北平去了。

  「從此我們的這個病人簡直成了看護,一天忙個不了。我們看她高興地做那些看護的事,知道對她自己養病無妨,既然無法制止她也只有笑著由她去。她早上要去山上為伊利沙白采回野花,又要再出去到水果市上為伊利沙白選擇鮮果。伊利沙白的醫生來了,她更是當然護士,她包紮換藥學得很快,我們也確信她的工作不會令伊利沙白感到半點疼痛。她看護病人猶如一種嗜好,她的操勞便是一種慰安。

  「化膿是暫時的事,伊利沙白漸漸好了,她便坐在雪白的床前,敞開了窗子,兩個人看了隨風飄動的窗紗,和窗外青翠的野山,松樹,談天。

  「她因為是我姐姐唯一的女兒,所以雖然還不到十五歲,我們已覺得她是個半大人了。看了她柔和的模樣,有時也會想起她的將來,我們想:『將來真不知道她的戀愛故事是個什麼樣子的。她現在恐怕還不知覺,上帝既然一直厚祝她,願將來一仍厚視她。』修女說到這裡,那音調便和祈禱一樣。

  那位太太也不覺順了她頷首。她又想到這女修士自己的身世幾乎忍不住要問話。

  「後來這孩子簡直更妙了。」修女說:「有一天早上屋裡不見了她倆,過了早點的時候回來了,回來的是三個人。另外一個農家女兒,怪好玩的,曬得黝黑的臉,圓圓的眼睛,蘭粗布的衣褲。光著腳丫兒,穿一雙黑鞋。三個人都抱了些花草、蘿蔔青菜番茄的。也許是因為有燕梅在一起,她特別地不畏縮,出奇地大方。伊利沙白的中國話說得不怎麼流利。燕梅真能給自己找事,一起玩時又要當翻譯。真夠她受的。我們讓她們一起吃早點聽她們說。

  「原來這個小姑娘是燕梅每天早上到山裡摘花時認得的。燕梅是摘花,人家是拾菌子。才兩天熟了,就要好得很。可是每天燕梅都不能同她多玩,為了惦記家中的伊利沙白。她也要早些把菌子拾回家去。好到市上去賣。有幾次,兩個人實在分不開,時間已經晚了,菌子便由燕梅帶回家來,算是賣給我們了。怪道這幾天,我們飯桌上連著吃菌子。

  「燕梅回來常常跟伊利沙白談她的新朋友和她們在山上怎麼玩,說得伊利沙白看了窗外的青山也直想去。這天伊利沙白自己已經得到醫士允許可以出去玩了,只不准撤開腿快跑與下水。正巧那女孩子的村裡有一家的母牛才生了一頭小黃犢子。她倆一早上山去幫著拾夠了菌子,就趕著一同去村子裡玩。人家家裡看了那一大筐子鮮菌,不好意思收下,才送了她們這些蔬菜。她倆又送給人家花,人家就又叫女兒幫著她們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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