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吃早飯時三個人不斷地說那只才出生的小牛,說著說著燕梅就鼓起勇氣和我商量:『阿姨,咱們把那只小牛買來好不好?』那個鄉下女孩說:『貴得很呢。』燕梅自己有一點點錢的,她便拉一拉伊利沙白的衣服說:『伊利沙,咱們湊。』又問:『有多貴?真想買!』我知道她喜歡這小牛,也明白她是真想買。她這孩子有點顧前不顧後的。我就攔住說:「才生的小牛,買了來,誰給它奶吃呢?』她聽了剛要開口,又縮回去了。我說:『想連母牛一起買是不是?』她也笑了說:『那麼等斷了奶再買罷,阿姨!』我說:「那會兒都該回北平去了。再說已經斷了奶的小牛村子裡多得是呢,恐怕你也未必就想真買一隻。瞧瞧你這個糊塗孩子!」燕梅聽了,吐了一下小舌頭又去吃她的粥。伊利沙白也隨了燕梅喊阿姨的,她說:「阿姨,我們可以每天上山去拾菌子然後再到村子裡和她玩到吃早飯時回來?』說著又看了看姐姐和姐夫。姐夫笑著拍了拍她們答應了她。女僕一面收拾桌子一面說:『小姐們,加上你們兩個眼睛尖的,山上菌子怕不叫你們拾光了!」

  「後來的事情就有點慘了。她們三個玩久了,什麼話都談,就慢慢地知道了那女孩子的身世:她才十三歲,叫做什麼銀鳳。因為燕梅她們認了幹姊妹,我們也就隨著都喊她銀妹妹,她家裡很窮,沒有牲口,沒有地。有個哥哥,替人家趕驢,做導領遊客的生意,父親已老,墾了塊山坡隨便種點青菜,也沒有多少收益,媽媽是個洗衣服縫窮的。銀妹妹已經許了人家,許了人家做童養媳。她本來早該過門了,可是那家的男子沒出息,景況混得一年不如一年,家裡就捨不得送過去,倒是吃自家的飯長大。現在看銀妹妹長大了,也能做事了,人家又要催著接過去了。

  「銀鳳討嫌那傢伙得不得了。常常想起來就哭,她的可憐的事蹟多得很,這會兒也沒法細說。現在這兩個幹姐姐就又要出主意定要想法子不要她去,這真是件難人的事,當初收了人家的錢,實在等於是賣了一樣。

  「這事比要買那頭小牛可不同了。她們怎麼商量也沒辦法。

  「我那時候替燕梅想,她將來長大了真不知道怎樣能忍受這個世界!這世界上有幾件事是真快樂的?也同那小牛一樣,村子裡有多多少少,她能都買得完麼?偏偏她天性又是如此不容有一根梳不光的頭髮,不能忍見一釘點兒不幸的事。我敢信,她自己如果做錯一件不可悔改的事,她會寧願死去!這次為了別人的事為了一點不平也害得她大病了一場。

  「替銀妹贖回文契的錢她們沒有,即使有,事情也不能算完,這次就算弄成了,還有銀妹的終身呢?許多女孩子這樣出了門,將來倒也不怎麼樣,一樣地過了一輩子。倒是贖了出來,過一兩年,生活所逼反說不定又真正地賣了。

  「他們事機又不密,被別人都知道了。銀妹的家裡明知沒用,倒不怎麼樣。那一家則起了壞心,說燕梅他們干涉別人家務,又說我姐夫什麼的另有打算。

  「當時居然鬧得很緊張。他們打算敲竹槓。燕梅她們偏不怕,背著我們去搶白了幾句,結果自己氣哭了回來。從那時起一天到晚想這件事飯都沒好好吃過一口。

  「於是銀妹有一天竟被那傢伙找上門來大鬧一陣還挨了打。他一腳踢傷了她,躺在床上不能動。燕梅她們知道了要去看,我們怕出事,不敢放她們去。那家也怕事,就始終沒敢讓她們知道,怕她們會來。但是北戴河是個小地方,她們到底聽見說,知道了之後,終於偷著去了。

  「她們是在一個晚上偷著去的。到了那裡三個人哭得好不傷心。一路上回來愁眉不展地,在心上盤算,也真是冤家路窄,在一條山徑小路上,對面那漢子正吃醉了酒,迎面走過來一下子看見了她們。她倆躲也沒處躲,嚇得要死。那醉漢嘴裡不清不楚地罵了她們幾句就要伸手抓燕梅。燕梅嚇得向一後退,絆在土埂上,站不住倒了下去,一下倒在路邊酸棗叢裡,一身頭臉都刮破了。伊利沙白膽子到底大些,她喊了出來,還打了那醉漢一拳。那醉漢哪裡會在乎,正鬧得不可開交。

  「她們出門後不久我們就知道了,忙派人去找。這時正好趕到,聽見伊利沙白喊,就忙著吆喝著趕過去。那醉漢看有人趕到,才放開跑了。

  「燕梅又是氣又是驚,夜裡在外邊受了涼,回來當晚發高熱,說胡話,病了。那漢子後來知道酒後惹了禍,也不再想敲竹槓了。我們一面又告訴燕梅沒有好辦法以前別再出事,免得那女孩子受苦。燕梅病了好幾天,伊利沙白倒好了。她母親來接了她去。那時七七事變已起,我也趕到了上海準備到法國去了。走時燕梅還在病床上,好一陣,壞一陣的。還是一心想她銀妹妹!」

  「你離開她時,她十五六歲?」白太太一氣聽完,長籲一聲,問。

  「是那麼大。」修女說。「這會兒都已經進聯大了。真不知道性情變了沒有!」

  「這會兒多麼嬌養的小姐也逃過一次難了。」白太太說。

  「性情呢,還是不變才好。幹嗎要變呢?多點曆煉就好得多了。」

  「我知道性情想變也變不了。」修女說:「可是不變呢。又看她不免一生受不完的苦。」

  「叫人怪惦記著的就是了。」白太太說:「可是活又說回來了,誰能一輩子全不受苦?比方說從前多少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小姐們,幾年不見,現在到了後方碰見了。有的結了婚作了人家。一家大小擠在一間房子裡,洗衣,做飯,抱孩子外,還仗著上過學,也出去做事呢!」

  「可是那個到底不同。」修女說。

  「不過曆煉多了,哪方面也都是好的。自然啦。」白太太伸伸腰說:「你惦記你外甥女兒自然也難怪。我都怪想見她一見的。我認識不少聯大的人,我打聽打聽看,也許認識她,我自己一年之中也是難得上昆明兩次,聯大地方又寬。現在又正放假。」

  「我也是因為她們放假,不好找,東一處,西一處的,校舍分散得很。」

  「姓藺?」白太太是真惦記著:「是不是?真是個好心眼兒,大家子出身的。這會是個大姑娘了!」

  「姓藺,藺相如的藺。」修女說:「學校裡打聽她倒容易。她出名得很,人人知道。不過說是參加服務去了。我到了西車站她們服務的地方,又說她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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