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〇


  「熱得厲害!熱得厲害!快躺好罷!我給你倒水喝!」小範也慌了:「可憐!你離開家第一回害病罷?哎喲,別哭,別哭!索性脫了衣裳,鞋,我給你找睡衣,好好兒歇著罷!」

  「小範,你在這兒陪著我?」

  「我怎麼會走?可是要不要去請校醫呢?」

  「有人來了再說。你今天怎麼會來的?聽說你們那兒也忙得很。」

  「忙是忙,好玩也真好玩!我來拿藥的。晚車就得回去!我們的醫院簡直等於夏令營!」

  「你們還玩兒?」

  「怎麼不玩?事情完了自然就玩!很多病好了的華僑都不打算走!我們學唱緬甸歌,馬來歌。白天還在昆明湖游泳。就是我哥哥的時間少些,可是他辦公的時候還不是可以嘴裡哼著歌?忘了告訴你了:我哥哥唱馬來情歌才叫好聽極了呢!那個調子好像是這樣……」

  「先別忙著唱,你們那兒還要人幫忙嗎?我想……」

  「你想來?當然好啦!醫院差不多要結束了。可是開學還早哪!我們根本就打算自己辦個小夏令營!喝!計畫大得很!完全馬來化!」

  「醫院要結束了?」

  「是要結束了。結束了就辦夏令營!反正房子是開辦的時候我哥哥一手佈置的,借的。華僑們也加入,完全馬來化!」

  「為什麼要結束?」

  「病人一天天地快好全了,還要醫院幹嗎?把沒好的有限幾個病人往幾個大醫院一歸併不就結了?今天我還看見大宴和小童了。他們的醫院成績最好,一個病人沒死,也沒有一個病人賴著不走。他們都已經結束回來了呢!我們頂多再忙兩個禮拜,也就結束。」

  「那我來幹什麼呢?」

  「兩個禮拜也盡夠做事的了,你還能說為了找事做盼望人家害病嗎?那些華僑好玩極了。我們洗紗布繃帶,他們一塊兒幫忙卷。我們給他們弄飯,他們自已下手弄菜,奇奇怪怪的菜!有一家子華僑都在村子裡開了個小飯鋪才搬出醫院去!還有好些也都是沒病的了,在醫院住家過日子。你說有這種事嗎?大夫來找病人看病的,有一回成了來接生的了,就有這麼位太太,在那兒生了個胖閨女!九磅!真氣死我了!好重!」

  「這麼大的嗓子!我問你,你們那兒的病人都是有家有小的?」

  「逃難嘛!還不就是一塊兒都來了!熱鬧得很,大雜院兒,可是一點也不亂,別看不分病房,什麼男科婦科小兒科一概俱全!有個年青的華僑還看上了個本地大姑娘,我看很有希望,說不定要借醫院辦喜事呢!」。

  「這是什麼醫院!」

  「戰時標準醫院!有一個華僑這麼說的。我們計算著八月底要是一結帳,公款至少剩下一大半。說不定還賺了錢,那才大笑話呢。華僑有的真闊。房子漏了自己修。公家伙食輪流請客,本地人又送錢送米的!完全是超出理想的醫院!」

  小範是這麼個脾氣,喜歡夾七夾八地亂說,而範寬湖不是一個胡鬧的人,那個醫院也許辦得不壞。藺燕梅除非不打算再服務,如果打算再做點事給大餘看看,恐怕只有去呈貢加人範寬湖的單位。雖然她心裡總不以這麼一個大雜院的醫院為然,而覺得在大餘管理之下工作痛快。她便遲疑著。

  小範也忘了方才邀她和自己的哥哥合作的事,藺燕梅也不好意思再提,只有由著她順了嘴說得高興,一路講下去。鬧得藺燕梅幾乎連每一個華僑的名姓,外號都清楚了。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燒退了些。看一看表,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只喝下些水去,覺得有一點餓。便想起來去吃一點東西。大概也沒有什麼病,不如這麼撐過去,免得大家把她身上不舒服的事和被大餘開除的事摻在一起亂說。

  繼而一想,又覺得已經太晚了。有小範這個多嘴的在眼前,用不了半天工夫,什麼地方也被她宣傳到了。歎了一口氣只有重新躺好。

  小範看她坐起來,不下床,又躺下了。就問她:「還是支持不住?我得趕快去辦事,我不能陪你了。可是藺燕梅,我有一個辦法,你如果想養病,也可以到我哥哥哪兒去。先當病人後當護士。我可以送你下去。」

  藺燕梅忽然想起小范是晚車走。不過三兩個鐘頭就離開昆明。這倒不是一件壞事。現在同她走躲到開學時候回來。呈貢是個新地方。不像在學校裡,等一下人人都要用看罪犯的眼光來看她了。

  去呈貢,她只有去呈貢。要去就今天去,就坐晚車走。從早上她正式失業之後她還沒有碰到什麼人。也還沒有多少人知道大餘到底沒有原諒她。要走就馬上走,至少要先躲過這一場新鮮的難堪。

  可是,怎麼辛勞,受累了快一個暑假,落一個在學校都存身不住的下場呢?怎麼一個在學校裡這樣響亮的名字,會有這麼可憐的一個身份呢?去參加一個不如自己原先所屬的工作單位。又似乎沒有範寬怡挈帶著便無處可去似的。她提出一個辦法,自己就要依從一個辦法,竟沒有第二條路來由自己從容處在主動地位來選擇?

  在範寬湖手下工作?範寬湖?唉,又有一個人走到自己的頂上去了!寧願在余孟勤的辦公室裡掃地也不願改換一個地方!在余孟勤屋裡掃地叫別人看見了也不覺得詫異,在自己心裡也不覺得委屈。可是打起一個隨身小旅行包,隨了小范下呈貢,就不同了。那好像是一隻被群伍遺棄了的天鵝,忝顏參加鴨子的游池。那簡直就感覺到墮落。

  在範寬湖那裡她是一個生手,誰知道會派給她一些什麼工作呢?即使是與鴨子為伍,也不能得到尊榮,頂多能得到孤獨。

  在藺燕梅心裡她自己的身份一落千丈。其實在學校輿論中她的人望未損分毫。這種心理之發生她自己不知道完全是余孟勤平日言論所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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