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一


  「我跟你走。」她說:「你去辦事。我自己休息一下,車站上見面。」

  「你自己走?」小範兩隻眼睛都睜圓了:「病好了?」

  「就是上醫院也要坐一段兒洋車呀!有什麼受不了的。晚車是不是五點半開?」

  「五點半開。我大概五點鐘就可以到了。你別去得太早。到早了沒有人陪你。我先去一會兒把票買好等你。」

  「車上,家裡都是一樣坐著。我也五點鐘到,也好占個座位。」

  小範懷疑地看了她。見她說得堅決。只有答應了她在車站會面,便走出門去忙她的事情了。她在屋裡收拾起幾件隨身衣服和幾本書,找出她父親給她的一個精緻的美國造皮質旅行公包,把東西裝了進去。看時間還早。可是肚子餓了。發過一陣燒之後,自己覺得虛弱得很。很想去吃一點流質的東西如牛奶之類。便索性不在宿舍裡休息,提了皮包,鎖上門,走了。

  她走出了南院,走上文林街,看見沒有熟人,忙忙轉到府甬道,下翠湖邊。這一帶都沒有車子的。她便穿了湖心,沿著一條堤走。她想挨到青蓮街上面。便坐上車,一直到車站附近,找一家大咖啡店再吃點東西。她現在只要快點走出學校附近的拉丁區。要休息也去那邊車站附近去休息。她走得很慌忙。她咬著牙撐著不適的身子。

  翠湖中心堤那邊一個亭子前在夏天有一排排的茶座的。這時候,大宴、小童、朱石樵正在那裡喝茶。大宴面對了湖堤,他一眼看到了藺燕梅。他說:「看,藺燕梅!她這會兒到哪裡「不對!」小童說:「她走路的神氣都不對!」他說著便站了起來。兩眼直望了她。他今天中午從伍寶笙那兒聽到了大餘責罰她的事。他看了藺燕梅的行裝神色立刻想起這件事來,心上突然有了許多可怕的聯想。以年齡性情之相近談彼此瞭解的話,小童是最瞭解藺燕梅的人。

  藺燕梅仿佛也看見他了。卻裝作未從擠擁的茶客中看出他們一樣,依舊兩眼直著向前走去。

  「恐怕是不大對了。」朱石樵推一推小童說:「不如你追過去問問她。」

  「陪她走一段。」大宴說:「替她拿拿東西。她那個小包不像是很重的,可是她已經走得東倒西歪了。」

  小童對他們說了一聲:「不要等我了。」兩隻眼睛仍在藺燕梅身上,也便跑過去了。

  他們兩個也用眼隨了小童追上前去。這時候有一個本地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在堤中大路上騎自行車。看上去技術很不高明。正要騎到藺燕梅身子背後,越是要讓,越是轉不過這個彎兒來,眼看要撞上了,她慌得忘了按鈴,只管亂嚷。小童剛好趕到,從後面一把把車拉住。她從車上下來,總算沒出事。藺燕梅聽見她喊,忙回頭,車子前輪已將及觸到她腳後跟了。小童撇開了這個向他道謝的女學生便上前去和藺燕梅走在一起。藺燕梅也不說話,只為旁邊閒人太多,怕圍上人來看。便同他走了。大宴和朱石樵也就看不見他倆了。只看見那個騎車的女孩子在發怔。

  小童見她不說話,他便也不說話。只彎下腰去順手把皮包提在手上。藺燕梅實在累乏之極了,便由他提了過去。只看了他一眼仍舊沒有說話。

  小童可不高興了。他不喜歡這種半死不活的腔調兒的。他說:「你上哪兒去?」

  藺燕梅沒有理他。

  「你是怎麼啦?走得東倒西歪的?」

  她還是不說話。

  這時候他們正走到湖中兩條堤交岔的地方。小童料想她是往城中心去。他便提了皮包故意往岔路上轉。拔腿就跑。這裡人少。他找到一棵大樹,猴子似的跳上去,攀到一個斷枝。把皮包掛在那裡,然後跳下地來,坐在草地上,發呆,做怪相。

  藺燕梅不覺吃了驚,沒想到小童有這麼一手。她又沒力氣追,只有看著他把自己的皮包掛到樹上。她走過來時,小童已經跳下地了。她心上想生氣,可是實在沒有力氣。想哭?不,她自己覺得不像是想哭。反之意外地,無可奈何地,站在這裡,看了湖中的遊艇,堤畔的垂楊,聽了起伏的蟬鳴,守著這個頑皮成性,又善良又熱腸的小童,她心上倒減去了一點一日來悲憤,淒涼的感覺。她當然不是想哭,也不是要生氣。原來這個小童在她回憶中不曾有過含有惡意的譏笑的臉。她不會從他的名字,容貌上有不愉快的聯想。她無從生氣。

  小童在地上拾起一根柳條枝,坐在那兒看水,用柳枝蘸了水,用水圈兒玩。他理都不理她,仿佛身邊就沒有這麼一個人似的。他心上尋思這個藺燕梅提了旅行包可能都是做什麼去?

  平常藺燕梅很少一個人進城,若進城總是余孟勤或者是伍寶笙陪著她。最近也常同淩希慧,或是許多女孩子一塊兒走。進城總不外是買東西,看電影。若是帶了小布包就多半是去洗澡。而洗澡更決不會是一個人去。

  藺燕梅在城裡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她若是一個人出門,多半也就是去那面湖邊上的宋家,她的保護人家裡。她這些行蹤幾乎是校中人人都熟悉的。但是她現在已經走過宋家了。小童想她大概是要出遠門。

  「藺燕梅,我不跟你搗亂了。」他把柳枝向湖裡一扔說:「你大概是有什麼事要出門不打算告訴我。我問你也不說,激你生氣你也忍住。算了不管你的事了。我本來不該多事。沒有幫你什麼忙,倒白耽誤了你半天時間。我上樹去把皮包拿下來還你。我回去找大宴他們喝茶去了。」他說著就爬上樹去拿下皮包來交給藺燕梅。藺燕梅不接。

  「你以為你不接我就得老提著它嗎?」小童說:「我就是腳行也要先知道行李該往哪兒送呀!我不管了,我把它放在地上,你愛拿不拿!我真怕看你這麼愁眉苦臉的。我非回去不可了。我心上也難受起來了!」他放下皮包就走。

  「你不能走,小童!」

  「我非走不可,我恨不得飛!」他聽見她到底開口了。就想慢慢引她多說幾句話:「誰知道你想到什麼地方去?我跟著走幹什麼?還你皮包。」

  「是你要過去的皮包,我提不動。」

  「可是你生我的氣了。恐怕也未必要我提!」

  「我哪裡跟你生氣了?小童!你不能這麼搗亂!跑來跟我胡攪!」

  「我是直心眼兒人!」小童十分傷心的樣子說:「受不了你這種小姐們的應酬話。生氣就生了,何必說沒有?這比罵我還難受!我是個愛搗亂的脾氣,你罵兩句我也未必在乎。」

  「你信我的話不信?」

  「說得叫人信,人才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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