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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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燕梅氣得直哭。捧了梨站在車前頭不知道如何是好。還是賣梨的老頭兒把她勸了。給她把梨都撿到車上,她才醒過來。謝了他,駕車回去。一路上不知所云地,好幾次差點出了事,總算開到了。 余孟勤,淩希慧,還有好幾個人都在辦公室裡。見她進來氣色都變了,莫名其妙。她手裡捧了些梨放在桌上,說:「還多得很呢,在車上,誰吃誰去拿。」她自己坐下來,咬了一口梨,等他們回來發現車撞傷了之後再說這件倒楣的經過。意外地大家把梨拿回來了。誰也沒發現撞壞車的事。還是她氣憤憤地把這件事講了。大家才啃著梨子出去看車。原來撞壞的地方也不大,不過要修就是了。大家恨恨地罵那個司機無理,不講道德。 走回辦公室來。大餘一直沒有說話。藺燕梅也一直沒有敢多說話。 半天,大餘悶雷似的說。「我們這個服務的單位從來沒有出過錯。」大家聽了都靜下來了。 「不但是沒有出過錯,而且只有功。」他說:「這一部車子就好像是一個獎狀,是許多同學熱心同勞力換來的。現在,撞壞了。現在我們做錯了第一件事。我們的獎狀也就撕壞了!」 「當然這部車子可以修。而且我自會呈報上去請修。這倒沒有多少關係。可是我們問一下是因為什麼才出事?是走在正確的車路上被走錯路的車子撞了嗎?不是!是停著的。停著為了買梨。 「司機生病了。能夠替他服務,這是好的。可是這一點兒高興,這多少帶一點兒逞能的高興,就已經不像是一個做事情的人的態度了。 「在這一點上,我說過不止一次。對服務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我忠告過不止一次。在有功績時不要面有得色沾沾自喜!錯誤往往在得意時發生。即使因為工作本身輕而易舉,不致鬧錯,也不致招人不滿,別忘了是在做救護工作呀!被救的人看了這種神色會好過嗎? 「好了。現在有了第一個教訓。團體的勞績所換來的獎狀被你毀了!」 「過兩天,車子也許修好。可是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未經修理過的車了!」 這麼嚴峻的話已經很難叫人聽下去。尤其是最末一句,正打在藺燕梅心上。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口梨,也吐在地上。大餘,他回過頭去,又辦他的公了。淩希慧在旁邊看了氣得要命。 「這裡面有藺燕梅多少錯呢?」她走上去對大餘說:「開著的車撞了停著的車,去問問員警看,是誰的錯?並且說句老實話,她又不是司機,告奮勇來開這麼大的救護車,簡直是冒了自己生命的危險呢!哪有車子不要修的?修車廠不用開了!沒有她,今天這兩個病人說不定就要送命!全叫你這麼罵,服務的人就都灰心了!」 「這麼容易灰心的人,也不必來服務!」大餘說:「我們辦法嚴厲,沒有可以寬恕的人就是鼓勵努力的人!你聽了我的話灰心嗎?燕梅?」 「我不。」她的聲音夾了眼淚:「不過我不再開車了!」 「說這種話!」他大怒站了起來:「是不是你因為沒有別人會開車,你這樣要脅我們?」 藺燕梅不敢答應。 「從現在起,你還要開。」他又平和下來,然而是極無情地:「到司機找到之後,我這一個單位裡也不敢再請你幫忙了。」 藺燕梅一點要脅他的意思也沒有。她是在外邊受了氣,希望在同學裡得到一兩句慰藉的話罷了。尤其是余孟勤的溫和的話。僅僅是溫和的話而已。而且僅僅要一兩句,便足以滿足這個在心裡對他埋藏了戀愛的人。但是這個男子偏偏是這麼一個可恨的性子,硬擠得她圓轉不過來。倒真把她擠成了個「要脅」人的形勢。 「為什麼不回答?」他說:「明天還要再來服務,開車。聽見嗎?燕梅?」 「聽見了。」 大家還能說什麼呢?淩希慧還能說什麼呢?他們現在不是在學校裡,他們是在校外服務。他們按了職位只有服從。不能爭吵。 第二天,那個補充的司機來了。這種氣人的事!他早一天也不來!他做夢也不知道這一天的遲早會有多麼大的影響!他幹什麼去了,今天才來?他簡直跟那個肇事的司機同樣地叫人恨! 第二天,當然,藺燕梅看見有了司機了,她便低了頭無言地走回去了。她本來希望余孟勤派給她一點別的事情做。但是余孟勤沒有。她希望這裡能有一兩件事她可以插手。但是所有的職務都有人在負責。她想找一兩個同學隨便談兩句,偏偏今天值日的沒有常來往的。搭訕了一兩句,望望那邊的余孟勤,余孟勤不看她。 這裡完全沒有她可以插手的地方,門口沒有一個走來詢問的人。屋裡沒有一片需要掃的地。 余孟勤又一手把她造成一個罪人了!她是因過失被革除了! 她低了頭走了。她只有低了頭走了。她不敢希望余孟勤忽然喊她。而余孟勤也沒有忽然喊她。她走出西車站來,才覺得自己在余孟勤心目中等於一個司機,而且是一個低劣的司機。既然補充的司機來了,自然沒有留她的道理。 她沿了公路向學校走,她不知道從這一秒鐘之後應該如何做人才好。她覺得自己的過錯是事實。既是事實,還有什麼多餘的話可說呢?她覺得此刻連死都太晚,死都來不及。 然而她還是希望再有一輛卡車飛馳過來,一直由她身上輾過。把她的血肉同地上的沙石輾成一片。然而一直到她走到去城牆缺口的小路上,她沒有被卡車輾過。她沒有碰見半輛該死的卡車! 她悶悶地走回南院宿舍去。一路上沒有碰見一個熟朋友,沒有一個人來慰問她。仿佛大家竟約好了避開不見她似的。她悶悶地回到屋裡,屋裡梁家姐妹都是在呈貢範寬湖那裡工作的,都不在宿舍。她現在是一個失業者,她至少是一個離群的孤雁。她伏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睡著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忽然她覺得有人在搖她,她醒了,覺得頭昏得厲害,她不願意醒。但是她也只有睜開眼睛。原來是範寬怡。是她這半天見到的第一個熟人。 範寬怡看見她仰起的臉是通紅的,便伸手一摸,是滾燙的。忙說:「這可不得了!藺燕梅,你病了?」 「我也許死都死過了呢!」她想說,可是她沒有說,她光直了眼看著。 「你病了!」小範熱心得很:「你怎麼一個人和著衣服躺著?喲!濕了一大片?你哭了?她們呢?怎麼一個也不在?」 「小範,你再摸摸我頭看?也許真發燒了。我嘴裡也苦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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