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這天晚上他們到差不多九點才散。有趙先生陪了一起回來。余孟勤在路上便不曾再給藺燕梅加上什麼功課。她回到屋裡很像得到例外一個假日似的十分高興。

  這個學期大家有一種風氣,就是一律拼命用功,拼死命用功。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學校搬到昆明之後到了今年已經是第三年了。一切都上了軌道,課程加緊了些。第二個原因是生活壓迫得太厲害,學生,教授全是苟延殘喘地活著。大家無力作課外活動,只有把所有的精神體力不管死活地擲向書本。這時的讀書空氣雖濃,興致卻是沉悶得很。這種情形有點像舊時私塾房裡的孩子用大聲的誦讀來抵抗外邊過新娘子花轎的鑼鼓似的。因為這時正當滇緬路的極盛時代,仿佛從昆明往西走便是遍地黃金的所在。只要肯去那邊深山外彎一彎腰,回來便可以成巨富。自己有了錢,正不怕把昆明物價提得高些,叫那些傻子們多吃一點苦頭。這一年來也許又有許多人走了宋捷軍的路子而忘了自己的使命同來歷。痰迷了心竅,他們已看不出另外一批批的同學受了政府密令,悄悄離開學校穿了軍裝,也往西走是為的什麼。他們只覺得天空上自從多了一種鯊魚式的驅逐機後,空襲減少了。

  這些事情含有什麼意義,他們無暇思索,他們只是拼命地玩,拼命地享樂,硬用金錢奢侈品把這個古樸的昆明城改造成了個暴發戶的樣子!那麼城西北角的拉丁區呢?那裡是一九四一年的新道奇,福特德盧克斯,雪佛蘭,順風牌刁梯蓓克的喇叭所唱不到的石板街道。那裡是由翠湖的小橋流水,玉龍堆的花牆瓦屋隔離了的無車馬聲的靜雅學生區域。學生們在那裡作什麼呢?可憐,他們便提高了喉嚨念書。用自己的嗓音阻塞自己的耳朵。他們是不怕空襲的。有了空襲時,他們說:「炸吧!我們這個病人,病根深得很,戰爭的醫生,多用些虎狼之劑罷!」

  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藺燕梅的第二年級,第一學期又快過完了。余孟勤已開始用言論保護學術空氣,他的言論最先鞭策到校中最嬌豔,最活潑的玫瑰花上,玫瑰花便提前謝了。混雜在圖書館的苦讀者之群中,不容易找到她了。

  余孟勤痛恨宋捷軍之流變節的人便又把鞭子抽到那些不安定的心上。輿論也轉向他們。於是大家又低下頭來默誦校歌上那闋滿江紅中的幾句話:

  ………

  絕徼移栽楨幹質,

  九洲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

  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

  多難殷憂新國運,

  動心忍性希前哲!

  ………

  「動心忍性希前哲!」啊!這裡面有多少故事!不在「歲寒」,如何能見得出「松柏之後凋」呢!

  誰肯輸這一口氣?誰甘心落後?於是越用功越不嫌用功,越激烈越不嫌激烈。這肅殺的秋風行起令來,風氣所及,大家變本加厲地苦幹。

  青年人接受這種急躁,嚴厲的思想是容易的。學生生活中便添了許多從前沒有的現象。比方說吧,鞋子破了,穿草鞋。要吸香煙了,吸板煙。這樣的事雖說新鮮,不過沒有什麼大意思。還有人就發起用墾地代運動,這個建議是劃時代的,因為已經走到生產的路上去了。從前大家也隨便種些番茄辣椒的,那不過是種著玩,現在則是為了要吃飽肚子了。於是學校裡的空地全開墾了。北城根一帶的荒地也開發了。白菜、茄子,萵苣、捲心菜、蔥,韭,葫蘿菔……代替了籃球,排球,足球,網球。生產活動一開始也立刻成了風氣。早上吃的豆漿,是自己磨的了,豆渣做成餅乾。衣服完全自己洗了。甚至修理鐘錶,自來水筆,和理髮,都有人做。這拉丁區的人用各種可能的方法鞏固起自己堡壘,延續這不絕如縷的學運!

  有些人是天生來去影響人的。如余孟勤,如藺燕梅,如許許多多傑出的角色。自然也有是專門為了受人影響的小人物,他們也很要緊,沒有他們,吹不成大風。

  大風底下也有不動的樹,這些挺拔的大木站在原野上,他們的根直伸到幾丈深的泥土裡。那直聳入雲的樹身,如果是浮擱在地皮上,那麼當風來時,他必是最先倒的。然而大樹終能不倒,並且有深思地經驗了東西南北各種不同的風。這就是因為他們有深踞地下不為人見的根,才維持得了地面上悅目的大樹。

  余孟勤發起了大風。他好似一位大導演,藺燕梅是一顆最受人愛護的明星,曲折盡致地演了這個作榜樣的角色。於是全校的人幾乎都偃伏了。這便是這學期學術空氣分外濃厚,而同學反倒沒有什麼足誇的貢獻的緣故。大家受了一種疲勞,煩悶的氣氛的壓迫,缺乏興味地掙扎著。失去了活潑氣象。這便是余孟勤一手造成的,死用功的第三個原因。

  有一天,在第二次月考開始的時候,桑蔭宅念不下去他的「浪漫主義與浪漫詩人」一課。他發誓要憑靈感考試。便把書同筆記本用一張大紙包了起來,在騎縫處貼上一張郵票,送到新校舍門口同學自己辦的郵政代辦所裡,請他們蓋了一個章,決定不在考試完畢之後,不看這門功課。他蓋好了郵戳之後,拿了這包書回來,心上仿佛覺得自己這才更接近雪萊,濟慈,拜倫這些詩人們一點。仿佛這才把橫身在中間把他同這些詩人們隔開的那些戴眼鏡,長鬍鬚,用極長句子,和深奧字彙寫批評,介紹的老冬烘先生們推開。他又放棄了此次考試與藺燕梅爭成績的心思。他因為是轉學關係,要補這一課,便碰在藺燕梅一起。藺燕梅準備功課之容易,成績之優越,與得先生們之歡喜令他起競爭心。現在他實在無法從背誦筆記和參考書中去欣賞這些詩了。便又把這次競爭放棄。於是又感覺到此刻自己很像是才被牛津大學逐出來的年青詩人雪萊一樣。

  他走了沒有幾步,看見大宴荷了一把鴨嘴鋤由校門外走。他是很喜歡大宴的。便上去想和他談談自己一肚子的氣悶。大宴看見他走過來,手裡拿了一個大紙包,料想是書籍,他便問:「小沙彌,有什麼新書?借給我們土佬兒看看?」

  「這包嗎?說來話長!你出去墾地?明天沒有考試?」

  「怎麼沒有?上午下午都有。」大宴站住了說:「學校裡頭是先生考我,田裡頭是捲心菜考我呢!要不要去看看我那一片出色的菜地?我打算在邊上再栽一圈兒蠶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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