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走!我在路上告訴告訴你我的心事!」桑蔭宅說:「全在這包書裡!」

  「有了心事?這可不像一個小沙彌的話!」大宴笑了:「穿顏庫絲雅人也中了這種令人失眠的文化的毒了!也許?也許小沙彌正該有心思!一塊兒走,慢慢地說罷。我看你也是滿腹牢騷似的。」

  他們在濃蔭的行道樹下,沿了公路邊上往東走,然後就在去陸先生花園的火化院那裡上了坡,在不遠的一個小山崗向陽的地方,找到大宴的一塊地,地上的作物確實比四周的都好。桑蔭宅一路上把他對現在的功課不滿的話全說了。大宴不置可否地聽著。走到了地方,大宴說:「我這塊地就是水不方便。現在鬧得我連挑水也很在行了!地實在太幹!」

  「地實在太幹!」桑蔭宅用這句話結束了他的牢騷:「全校的人都要成了旱湖的魚了!只能在稀爛的泥裡鑽來鑽去!上面的太陽還是猛烈的曬著!」

  大宴一邊聽,一邊鋤草。順手挖一條準備種蠶豆的溝。桑蔭宅不過是要痛快地說一場。他也不需要大宴給什麼解釋。他說完了便把那包書放在田埂上,自已順著躺下去用書做枕頭看天。天上太亮,刺眼,他就把眼閉上。隔了眼皮,眼前是一片火紅。顯得十分不安寧。耳邊聽著風聲,和大宴一鋤一鋤的翻土聲。

  停了一會兒,他聽見大宴說:「我想,這一些日子的新風氣特別不宜於我們文學院的學生。其實呢,整個兒都是文學院的學生鬧的!當初我覺得挺好。有許多人是太不肯下功夫去念基本的書了。先生們也都說學生心裡煩悶便不念書是錯的。如今一個個都像半截入了土的人,年青青的,就臉上一點血色兒都沒有了!而且讀死書,玩物喪志,究竟能有多大益處,也很成疑問。我看作教授的把八十、九十的分數往卷子上畫的時候,心上未必快活!」

  「不過要先生們來勸同學不念書也不像話呀?」桑蔭宅說。

  「當然不是這麼說。」大宴接下去:「事實上教授也負責同學的心理健康的。我想這種現象一定早已引起他們的注意了。拿我們本身做學生的來想,也有自己大不用心的地方;怎麼能一陣風,便一陣草呢?平常都沒有個做人的態度?」

  「我就有!」

  「你有。還有許多人有。」大宴說:「我們同學好幾年,就真發現不少中流砥柱的磐石。比方伍寶笙,比方朱石樵。他們都像是這裡火化院裡的幻蓮師父似的。天下安樂,他們不忘早晚修行和功課。天下叫囂,他們也是心地平和得很,如同火化院裡的空氣,不受那邊新校舍的氣流衝動一樣。甚至小童,一個小孩子脾氣的人,天天和生物試驗忙,他都有心去理解人生。昨天他也同我談到這不愉快的空氣,他說『現在學校已經不是一個生物的有機體了。而是一個趕工的機器廠!機器加快了一倍,聲音也吵亂了一倍。地下的灰尖震得飛起來,人心便都煩了!』」

  「這完全是散文詩!」

  「『我們學生物的人懂得這是不合適的。比方荷蘭鼠的遺傳試驗吧。你總要等小荷蘭鼠長大,發育成熟,才生得出下一代來。』」大宴一口氣把小童的話說完:「你看,小童這話不是一針見血麼?」

  「小童有資格說這個話。別人不一定都有資格說。」桑蔭宅一翻身坐了起來:「不知道你和大余談過沒有?我因為反對他在壁報上那一段文章什麼『鞭策自己運動』那些講苦行頭陀的事,所以我曾經和他辯論過,他有幾句話是不能駁的。他說:『我們之間很少有幾個是才子!我就不信什麼是才子。我們不鞭策自己,歷史會鞭策我們!即使是才子,不努力也就落個名士派的頭銜而已!何況大家都是中等資質!』你看!他這種話是無法駁的。再說藺燕梅罷,她夠聰明了,如果只是唱歌唱得好,跳舞有風姿,幾年過去,也許是個風頭人物而已。她頭一個接受了鞭打,何況不如她的人呢!她每天用功連上課在十二小時以上。這麼愛玩的人,從來沒聽說參加過校外近來風行的跳舞會。很少看她進城。上次仿佛是有一個什麼會,有跳舞,她父親在航校的朋友來請她。她說:『表演呢,來不及準備,交際舞呢?不會!』她怎麼不會呢?她響應大餘的運動,提高課程水準!累死也不能放鬆!這麼一個漂亮的人兒偏有這麼個牛脾氣!我們系裡的先生都說這樣的學生是空前的,說不定在畢業時會有多麼驚人的成績呢!」他說到這裡一翻身,又躺下了:「這叫做左腿跟右腿賽跑一齊累僵了為止!差池一點兒的同學可慘了。成了跑龍套的了。我可不跑這個龍套了!」

  「你先別打岔,讓我說我的。」大宴說:「小童的辦法是靠得住的,是自主的。不容易搖動。力量也大,也持久。學校裡這一陣順了大餘的一拉,藺燕梅的一唱,而起的大風,倒是沒根基的。說不定一下子把繃得太緊的弓弦拉斷了,反而出了毛病。我也跟大餘說過,說他提倡的這運動尚難說好壞。而他自己又是個求全責備太甚的人,藺燕梅和他的這一場合作也不知道到底會如何收場!他的是功是過,也還都不一定呢!」

  「那麼他怎麼說?」

  「還不是一樣!他說:『先叫大家多用點功總不是壞事!』」大宴說:「其實我看大余心理上多少有點小毛病。有的時候不近人情。我有一回跟朱石樵說:『大余若是有了女朋友也許好一點。』他說:『不一定,也許那作風更多一個表現的機會!』現在真叫他說著了。現在我想,若是說得不好聽一點,他像是有一點斷了尾巴的狐狸的心理。自己過激,自己不正常,正像自己尾巴斷了一樣,也願意別人尾巴都斷了,陪著他。所以我覺得藺燕梅最可憐。她怎麼偏偏碰到了大餘!現在變成了這麼個樣兒!」

  桑蔭宅和大宴這一番談話之後心上仿佛有了依靠。他想:「不要在大風裡吹迷了眼睛。只要留神便可以看到大樹。」那一次考試卷子不久發下來了。他憑靈感考試的事許多人也知道了。結果他考得很好。發卷子,第一本先發是他的。先生說並不是因為他分數最高,但是看得出他瞭解的程度,並且發現一個很可喜的傾向。說他的見解值得鼓勵。

  最高的成績自然是藺燕梅的。她的議論引證已成章法。書讀得多,下筆流利。而且自熟中有巧。其見解更接近成熟。第二本卷子發的便是她的。

  桑蔭宅倒是有點意外。他下了課便去找大宴。沒有找到。他想若是沒有課也許在田地裡。好在自己也想散散步。便一個人向火化院走來。來到山崗上,大宴也不在田裡。料想要到晚上才能看見了,便心上想著大宴所說關於幻蓮師傅的比喻,覺得自己也頗有幻蓮師傅的心情,就順腿走上火化院來。

  他們常代幻蓮借書還書的,所以相當的熟識,他掀開簾子進了幻蓮的屋子,看見幻蓮正在窗下寫字。他便和幻蓮隨便談天,也說到了有些人不能安心念書,而去作了生意,作了事的情形。同時又攻擊新風氣矯枉過正。

  「這也要看人的天份。」幻蓮說:「天份平常的人,是只有靠別人督促的。」他又告訴桑蔭宅說他這裡常有一對對的情侶來散步談心。有一次傅信禪同何儀貞來過。正好碰到他。傅信禪還說了他把第一個月的薪水完全賭掉了的事。「賭博也是魔道呀!這個與非常時期不相干吧?人是時時有引誘的。只看自己動心不動心就是了。他兩個來這兒既然看到我我就要告訴他這話。」幻蓮說:「他們倒是合得來的一對兒,天份都不高,不過天份不高,風險也少。總之,各盡本分,不要因外物而動。能夠不誤了自己腳跟下的大事也就很好了!也不必要求太過份。只需如此。『安全第一』!哈哈,速則不達。」

  桑蔭宅今天因為考得得意,也就很高興地多談了些話,又說如今上大學也和做和尚差不多。比方大宴就在火化院前不遠挑水澆菜,學生們希望能自給自足,把自己從混亂的社會中回避出來,靜心下一點工夫。

  「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幻蓮說:「西山上華亭寺裡的履善老和尚找我給他寫一張字,現在有得寫了。履善今年七十了。他天天打草鞋,一生也不知打了幾萬雙草鞋了。寺裡和尚穿的鞋都由他打。我給他寫這麼一句話吧。」他找出履善給他的一張紙來,相了一相,提筆直書,一看是:

  「莫忘自家腳跟下大事。」九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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