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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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大學中的專門課程,多半是從第二年起才開始。很多學生在二年級時才弄清楚他自己是學什麼的。也因此很多心力不夠強的學生,在二年級一開始時,一下子應付不了這紛至遝來的陌生功課而失敗。那些能夠支持的,也不免慌亂上一兩個月才找出頭緒來,才尋到新的讀書方法。直要到這新讀書方法,及新的對學問的認識尋到後,才能看出這門功課前程上的大概,性質上的特點。也才有新的恐懼及決心,也才有新的把握與興趣。這樣來日的成就如何,自己也可以揣摩個差不多了。 當然應付這新心境的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一年級時便開始接觸本科專門功課,及接近本系的高年級同學。但是這個辦法很難在那麼年輕愛玩的學生心上得到信賴,通常,在困難未發生之前總是想不到它來臨時候的滋味的。 愛情也往往是隨了第二年級的開學以俱來的。一年級的男女同學是依了在中學時的習慣,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二年級的時候,挾了那個生疏的書本同筆記本子,匆匆地在校園中走來走去的時候,正像他們才發現了自己是大學生那樣,也戰慄地發現了自己已經是個成長的男子,或是懂得別人暗暗注視和私議的大姑娘了。 一個學生若是不被上面的話所說中,那麼,他很可能,一下子為了事前過分的緊張情緒所驅使,在接受他二年級新功課時跳過了感覺生疏的那一個階段,便走進了另一個世界。此後三年之中,走了一條直路,直到那淒涼的畢業日來到。有時竟會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應付課業以外的事。他也很可能如春寒所凍殺的小草一樣,在剛一發現自己是個青春期的青年時,因為不能習慣這種心理,便早早地把才發芽的情思埋葬了。也許直要到許多年後才又為一個春雷驚醒。那時便像在暗室中發芽的慘白的小葉子,又孱弱,又可笑。 伍寶笙和史宣文來往的信裡常常提到做了二年級學生的藺燕梅。史宣文總是說:像伍寶笙那種樂觀、單純的生活態度是她性格所造成。但是藺燕梅的思慮大多,這便與伍寶笙當年不一樣。她又學的是文學,也不該走一個學自然科學的人所走的路子。依照她那種研究心理的人的看法。藺燕梅生活的各方面,外表的活動,與內心的活動,需要好好的照料。這方面的發展或者竟比功課還重要。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一些她近來思想上的活動呢?」藺燕梅升入了二年級後在第一學期過了一半的時候,這天伍寶笙又收到了史宣文一封信。信中又問及藺燕梅的近況。她這樣不耐地問:「這一方面我希望能曉得的消息,從你們哪一個的信裡也得不到。燕梅的信上總是:『我真忙!我又看完了雪萊的無神論了!若不是一暑假中忙著念了點兒書,我的英文程度真不夠去懂雪萊的!真後悔不該去參加夏令營!從西洋文學史一課的內容來看,從此以後,三年的工夫,精神,全放在書本上,天天開夜車,也念不完該念的書!』這是她的信!這是你這當姐姐的人教的罷?你以為她這樣下去有好結果嗎?光說念成一個書蟲罷,這都不是個聰明的辦法哩!一天雙城記!一天柏臘圖對話錄,等一會兒又抓起失樂園,等一會兒又是無神論之必要了!亂來!簡直是亂來!念書也不挑一挑!亂念! 「沒有能力選擇書的時候,真不如不念!一個暑假,把人念老了。半個學期,決定了她一生。 「她是決不該走上一條研究死學問的路上去的。她一腔熱情得不到好的培養!一旦她成為一個怪脾氣的學究時,我非來質問你不可的!這一朵兒玫瑰才在校園裡開了一年,你們便要把她摘下來,泡在藥水裡,變成死生物了! 「她接近余孟勤?!真氣壞了我,余孟勤是園丁?他不配培植這一朵花!不許他把有毒的水澆在她身上! 「你們以為她本性接近書本子嗎?以為她一年級的成績難得嗎?告訴你們吧!那一點點成績,以她的聰明來說,真是毫不足奇。這是一條太容易走的路,她已經有這個傾向了。你們又從虛榮心上鼓勵她! 「我再說一句;她是太熱情,太喜活動的一個人。也許依了現在的路子,她學問可以成功,而她人生終必失敗!你看她信上那些『!』罷!這一頃洪流,必激成禍患!……」 伍寶笙看了史宣文的信,心上越想越難過起來。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了,不覺伏在枕頭上痛哭了。她想不透史宣文為什麼近來這麼誤解她,說話這麼委屈她。 她自己非常想念史宣文。她想史宣文同自己一樣地做了助教。自己還是不曾離開母校呢!僅是搬到南區這教職員宿舍。住一個單人房,便覺得孤淒得不得了。史宣文走得那麼遠,連朋友都分開了,更該多麼難過!想想在學校的日子,過去的生活常常清清楚楚地回到她眼前來,兩個人沉醉在自己的功課裡,一霎間,四年過去了。誰的生活,思想都那麼單純,又都那麼清楚地為另一個人所知道。誰的臨畢業時的感想也都告訴過另一個人,而又為另一個人所同情,所同感。哪想到,才半年不到的工夫,便會收到她這種口吻的信! 是誰想著法兒領著藺燕梅去遠足,去玩,去接觸同學,接觸校外的人?是誰慫恿著藺燕梅去參加夏令營,去習慣團體活動?是誰苦心地為藺燕梅每一件小事打算,擔心? 想想今年春天,是誰接受了學生會的請求,說動了藺燕梅去表演舞蹈?這個妹妹,這朵訴說三願的玫瑰,天生是這麼一個憂鬱,多思慮的性格,叫姐姐有什麼辦法?她從春季晚會裡下來,連台妝都不曾卸,便在池邊上,對了初開的玫瑰說: 「姐姐,我已經不那麼想了!『紅顏常好,不凋謝:』是不可能的!」 「我實在忍受不了,如果她有什麼不測,有什麼風險!」伍寶笙想:「我也絕無心用一種腐化她熱情的學術興趣來保護她!史宣文!史宣文!你來罷,我的好姐姐!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領導她才好!我希望我忽然昏死過去,一二十年後再醒過來。這難渡過的一二十年呀!我無力領她,也無力支持我這跳得太猛烈的心了! 「史宣文!我的心好疼喲!你罵我吧!我都能受,只要你能在我旁邊來領我喲!我好難過喲!我沒有人商量,又被你委屈!」她抑止不了一陣心傷,哭得淚流滿面。心上又乏,又抑鬱。 「在夏令營上,」她又想:「我實在又覺得,她的思想和余孟勤接近得多。我也確實想到把她交給余孟勤去比較好。她說:『我必會從他那裡得到好秋天!』並且余孟勤那種學究論調,又是盡人皆知的。她會不明白? 「也許史宣文是把自己在大學生活中的缺憾轉移到了藺燕梅身上?史宣文離校以後這種心理就更強了,可憐的史宣文,你不要怪我吧!我剛才哭了一場。我不該哭的,不該覺得委屈的! 「也許藺燕梅正跟她的意思相反!藺燕梅正想多在學校中念一點書。也許她的話是:『這一點風頭嗎?以我的美麗,是很容易的。我已經害怕有這種傾向了!你們又來慫恿我!我就是要多讀書!』那麼,我真難作人了!」 「看燕梅去!」她想。馬上一翻身從床上起來。照照鏡子。眼上淚水還未幹呢!她抓起史宣文的信開了門。心上轉念一想,又把信丟下,空手走了。她想還是同往常一樣,別搬嘴弄舌,給這個多心事的小女孩添亂。她走出南區,往城牆缺口去,心上想起春季晚會前,她兩個會曾這麼走了一趟的。她在路上說動藺燕梅去表演的。「現在藺燕梅說不定真打算『戴上副大眼鏡!』了呢!這個皮孩子!」她想著自己又笑了。 到了南院女生宿舍,走到樓下減了一聲,聽著沒有人答應,走上樓去,一看屋門是關著的一個人也沒有了。這間屋子,從前是史宣文,藺燕梅同自己住著的。現在連進都進不去了。心上悶悶地,又回身走下樓來,望見梁崇榕、梁崇槐姐妹回來了。 「伍寶笙?」梁崇榕喊:「是你嗎?」 「是我!你們有什麼好事兒,姐妹兩個笑得那樣兒?」 「是呀!姐妹兩個!」梁崇榕走在前面,上得樓,開了鎖。三個人一同進來。「光剩了一個姐姐就是不快樂的了!是找你妹妹來了罷?」 「我真是怪想她的!」伍寶笙柔和地說:「她有課嗎?」 「她的課都跟我一樣,除了多一門語音學之外。」梁崇槐說:「今天下午一下午都沒課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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