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九三


  「小心點!」範寬湖把刀子遞給他。自己忙接過舵來,用全力向一邊壓住。小童也不答話把刀銜在口裡,便跳下水去了。漆黑的湖面上,只看見一個白浪花。風雨交鳴裡聽不見一點聲音。大家屏息等了許久。

  忽然,「繃!」的一聲,像是扯緊了的弓弦斷了那樣。船身又像是被射出去的箭,猛地被彈得站了起來又差點倒向那邊去。大家才知道是小童已經割斷了蓬上的索子了。這船是不能航行了,但是也安全了。然而還等不及大家招呼小童上船,後而忽然出現一個高大的黑影子,突然逼近了他們,把船猛烈地一撞。一聲可怕的驚叫裡,把好幾個人震下水去。這裡水是極深的。

  原來是後面蔡仲勉的船到了。漆黑一片裡誰也看不見誰,就把他們碰了這麼一下!

  「船上的人誰也別亂動!船不會再震了!」範寬湖用了氣力這麼喊。他忙放開舵,用自己的雙腿夾住了舵柱,兩手拼命向蔡仲勉船上一措,給他撈到了船舷,他便死死抓住。用他的肉體作為一個鐵鍊把兩隻船聯住以抵抗這風暴。

  「你們船上掉下人去啦?」那邊蔡仲勉的聲音隔了風雨傳過來!「坐在前邊的人快把小童他們的船拉住!坐在船舷上靠邊的人注意水裡若是見了人影子,快伸手拉!」這時範寬湖已經把兩隻船綁在一起。他們告訴了自己船上坐在船邊的人。他便也脫下衣服跳下水去。那邊船上蔡仲勉也收了篷,把舵交了人。自己下水去船後找人。因為風大,水中游泳的人難得追得上船。他又帶了一根索子,那一頭由船上的人牽著。

  範寬湖的本領這時看出來了。風浪一點也阻不了他。那打小鼓似的拍水聲又聽見了。他衝開了浪向來路遊去。蔡仲勉跳下水去不久,抓到一個人。問他話,他滿口是水已說不成了。忙把繩子交給他,喊船上人拉起來。

  這時大宴的船到了。余孟勤的船也到了。風小了些。大家把船攏在一起,看見範寬湖撈到沈葭送到大宴船上,由梁崇榕梁崇槐照料。蔡仲勉先前用繩子救起的一個不算,他送了另外一個女生到了余孟勤船上。此外還有三個男學生都自己游到船邊由人把他拉起來。雨住了。湖上明亮起來,照見水上沒有掙扎的人了。這種來去倏忽的風雨正是雲南氣候的特色。

  「這才是掉下去五個人。」大宴埋怨他們說:「若是船被篷贅翻了,你們救人救得過來嗎?」

  一句話提醒了範寬湖:「唉呀,小童呢?」

  「小童!」蔡仲勉喊;「喂!你們用繩子拉起來的是不是他?」

  「就是他!」那邊人喊:「是小童,他傷了!」范寬湖,蔡仲勉聽見忙跑去看,範寬湖心上想:「是我放他下去的!」蔡仲勉想:「是我和他調換的船!」兩個人過去看見小童躺在艙板上偏了頭吐水。手中緊緊抓了那截拖他上來的繩子,肩上破了一個大口子,涔涔地出血。

  小童閉了眼,也不說話,也不用手去摸自己的傷,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倒像是一場好睡。大家莫名其妙。救傷的藥也沒有帶,問他是什麼地方難過他也不答。行人工呼吸罷,他不要。看樣子也不像是吃多了水。他呼吸還是有的。而且自己會吐水。扶他起來罷,他坐不住,馬上又倒下。

  他們看了難過得很。范寬湖和蔡仲勉更是心如刀絞。余孟勤也過來了。他看了說:「這只有加快把船駛到家,再想辦法。請大家不要圍著。各人坐好。用三隻船的帆篷儘快帶了四隻船走。閑著的人,趕緊幫忙用被單竹篙做一個擔架!到了地方,先抬小童!」於是大家靜下來駛船。他又叫伍寶笙同藺燕梅,過去看護他。

  快到岸的時候,周體予一船的人,正在灼急地等他們。並為他們在岸上燒起一個引路的火,看見四隻船來了,大家圍上去。範寬怡四處找她的哥哥。忽然看見她的哥哥同蔡仲勉光了上身。下面衣服也是水淋淋地,肩上抬了一個擔架,擔架上睡了一個人身上蒙了些衣服,又見藺燕梅,伍寶笙在擔架後面緊跟著走。把她驚得呆了。

  大餘,大宴,桑蔭宅,周體予招呼著把船纜好。大家仍舊不許亂,把什物一次又搬回店裡。那時,先到的人已經把小童安頓好,渾身衣服換好。先前在船上時伍寶竺同商燕梅已經把他身上擦乾了的,此刻又替他包紮好了肩上的傷口。他不吐水了。又取酒來叫他喝下去。

  慢慢地他神色好了一點。問他,他才說兩句話:「叫船碰了!叫釘子刮破了!」大家才想起碰船時的一聲慘叫是他發出的。想起那一聲來,心上還是恐怖的。看了他被碰昏成這個樣子心上不覺更難過起來。大家便只沉默地圍著。女孩子們便再也忍不住下淚了。

  小童過了一下,又睜開眼說:「差點沒把頭擠扁!」

  「這孩子!」伍寶笙看他那樣子,心上又難過,聽他說這樣頑皮的話,又生氣。

  「會不會從此成了個傻瓜?」小童又睜開眼問。他滿臉疑懼地問。

  「大家散開罷!」余孟勤說:「他現在思想亂得很,叫他休息一下罷!」他又對小童說:「別再亂說了。好好睡罷!我們在這兒看著你!」

  大家被余孟勤趕去睡了。只留下范寬湖,蔡仲勉和他自己看守著。小童說了許多囈語,直到天明才沉沉睡去。腦後墳起一個大包。慢慢地體溫增高了。藺燕梅一早來,看他成了這樣,不覺守著直哭。大余和伍寶笙也沒辦法。

  回校仍按原定計劃實行。負責的同學去還了船及竹篙,又賠了篷子,謝了和尚大家上車回昆明。小童在車上一直睡著,火車頭顛躓時他現出十分痛苦的樣子。「我們親愛的朋友!」大家想想他,便都不說笑了。

  車子到了昆明,仍是這幾個人把他送進醫院。其餘的人,直接回校。

  秋季開學了一個星期小童才好。病中,伍寶笙來看他時,藺燕梅便一起來。余孟勤來時,藺燕梅也一起來。

  小童病中詼諧如故。醫院中的大夫,護士,工友全和他熟了。大家來接他出院時,他簡直招呼不過來這些上來告別的醫院中人。

  他肩頭的傷因為在水中浸壞了,在院中動過手術。出院時尚未全好。又過兩個星期,才合口。

  人家問起他來時,他便說:「我現在完全和跳下水前一樣了。下水和上來的時候,我本來沒有損失什麼,人還是囫圇個兒的,除了弄丟掉範寬湖的刀子。」

  「小童像一匹小獸似的!」伍寶笙說:「他傷了就不吃,不喝,悶著頭去睡。長好了的時候,舐舐傷處的毛,連自己也找不出什麼地方是傷口來了。」

  也只有藉了小童那又是健康常笑的臉,大家才能在回憶那生死一發間的情景時,心智上添了力量,可以抵抗得住「死亡」,這「無常」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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