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九二


  「又是大題目!」藺燕梅說:「你為什麼天天像講演,像著書似的呢?同時我也不贊成你的說法。我覺得非做不可的事,盡可以快快樂樂地去做。不必一定要像吃苦藥那樣皺了眉頭!」

  「不是一件這麼簡單的事!」大餘說:「這一苦,一樂之間很要見出真功夫來!有些人比如樹葉子戀枝。到了冬天,還稀稀零零地留在樹上呢!很有些人是如此的。不見得是貪圖安逸,誤了人生旅程,而是歡樂的日子容易過,『今年歡笑複明年,春花秋月等閒度!』回顧歲月已晚時是會痛哭的。燕梅!這話錯嗎?大題目的文思,常在日常生活中信手拈來,你不信,隨時留意罷!」

  藺燕梅在繁華時常有的一點寂寞感又被他一句話引起來了。她早想到這些個。固然熱鬧的場面終於會淒涼,但是有幾個年青人,能在歡笑裡獨自驚醒,披星戴月地去趕路?「歡笑的日子是容易過的,」這個她也知道。她只是一夢初醒,一夢又來地,不知不覺常在祈求好景不逝,歡筵不散。她又不願作戀枝的葉子,被爭先落下去的種子,得了早春風雨,發了芽之後,仰起臉來譏笑她。

  「我們回去罷!」她悲傷地說著,便回身向山下走。

  「下麵正是歡樂的聚會呢!」余孟勤又釘一句:「其實這些看法本來是有程度區別的。有人把一生當作這麼一個聚會。有人把夏令營當這麼一個聚會。有人把無言相對會心一笑,便當一個聚會。我沒有反對聚會,不過是要常常驚醒,同時能抑住淚水,拋棄梁園就是了。」

  「余孟勤這個人真是不會體貼人!」伍寶笙在一邊聽了,心上自己想:「藺燕梅已經是太好找煩惱了。這種話何必找來對她說。她哪一句不懂?

  「也許余孟勤另有想法。也許這想法在男同學中很普遍。他們只看見她唱歌跳舞。同時又為她的美麗所眩惑,以為她只不過是一朵好看的花,無知的花。他們何從知道她的內心生活!何從知道她這樣一個聰明人在一霎那間所感受到的千古寂寞!因此他們或甚至在對她愛護之中含有可憐。羡慕之中含有輕視!

  「甚至他們把她那超越的成績只當作她小聰明的產物。或者看做她的美麗的飾物!可憐的燕梅!然而更可憐的他們呵!」

  「這時候,我能說什麼呢?誰知道燕梅的將來會不會萬一被他們說中了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戀枝的葉子必定是病葉子!」藺燕梅忽然用力地說:「葉落和其他自然現象一樣。春天開花,花落結果。葉子到了時候自然會脫蒂。只有采折太早是痛苦的,是有傷害的。秋葉隨狂風一掃便飄搖下來,那心情經過一定是痛快的。我還是快樂的我。一個綠葉子便該拼命往一個綠葉子應該長的樣子上長,按了一個綠葉子該做的事做。如果他在年青時是一個好年青人,中年時也必能是個好中年人。遲延固然是不對的,夭亡也不應該!」

  「你沒有錯,燕梅!」伍寶笙聽了感動地說:「神明常住在你心上!你慢慢地已經長成為一棵健康的樹了!」

  「然而孟勤的話常常是很有理的!」她也恢復了平靜說:「姐姐,我由你這裡得到了好春天,我必會從他那裡得到好秋天的!我不害怕了。我安分的生長,安分地等著。」他們三個說著下了山來。晚飯後,天黑了,大家便在沙岸生起一個火來。

  各樣遊戲在笑聲中進行著。伍寶笙在參加遊戲中心上想自己的心事。她想:「藺燕梅對余孟勤會有這麼大的信賴?這是真信賴,還是一種幻覺?以她小小年紀,一年級剛讀完的學識,加上余孟勤的口才同名氣,說是幻覺是很可能的。不過聽她的說話,想想她平日的聰明過人之處,她這又不像是幻覺而該是真認識。

  「我這個妹妹樣樣兒好,就是心理上早熟了一點。我辛辛苦苦培植她心上那點活潑生氣,這才驅走了她那無邊的寂寞,才肯跟了我,或是頑皮的小童有玩,有笑。這才肯先參加我們幾個短途旅行,才能應邀來到這夏令營。怎能把她這麼早早地就交到余孟勤這個淒厲的秋風手裡?虧來有這一年歷練,她才有那麼一套明澈的理論。否則一下子被大餘那寒霜似的思想所凍傷,那使該怎麼好呢?好險!好險!

  「余孟勤這個人也怪。從前學校在北方時,在那種皇宮似的大學校裡,人人都似伊甸園裡的亞當和夏娃那樣無憂無慮地過著那天國的日子時,他便如諾亞預見了洪水似的,埋頭準備他的方舟。今天他的思想啟示了藺燕梅,明天也許要領導了千萬人的心智罷!你這個奇異的哲學家,你的使命是誰給你的?你的工作是什麼性質的?你的生命應該走一條什麼樣的路?

  「還是把藺燕梅交給你罷?她太聰明,也許只有你會看視她,只要等你認清了她之後,你必是最能看視她的人。姐姐把位子讓出來了。妹妹,你自己走過去罷!」

  「我心上好淒涼呵!」她想不下去了。

  伍寶笙想心事時,耳邊大家的歌聲,笑聲全遠了。她那秀美的眼睛便也凝視在極遠的地方。她素雅溫柔的容貌,便呈現一種極慈悲,極容忍的氣象。她如天使,如觀世音菩薩,如任何一個受過溫情的人心上所可能想像得出的最可愛慕最可依賴的姐姐。

  隔了火堆那面,和她對臉坐著的是桑蔭宅。藉了熊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火焰的亮,看了伍寶笙沉思時的容貌,他心上起了空中樓閣。他憑了他特強的幻想力,加上一點文藝閱讀來的故事,自己構了一個美麗的故事。這故事也許是一個聖女得道經過的素描,也許是一個淑女對自己心上一段不可能的愛情勉自抑鬱的刻畫。總之是一種帶點浪漫氣息的憂傷,那正是適合在他這樣年紀一個愛好文藝者的心境的。伍寶笙端麗的身材,眉目,是很宜於做他幻想中的故事的主角。她無心中流露出的這種神情,將永久留在他心上,並且很可能影響了這多幻想的文人一生的筆調,又給了他一個永遠是活生生的靈感。那種帶了淡淡地哀愁的。

  桑蔭宅便退出了火堆所照耀的圈子,獨自依了山腳一塊岩石,看了水,默默地思想起來,這心情不會被伍寶笙發現的,正如伍寶笙為藺燕梅想的心事也不會為她所發現一樣。這種感覺上的傳染現象,正是感受力強的青春時期人的特色。

  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很晚了。誰也都有了倦意,那一堆在傍晚燒起的火焰,也積下了一大片死灰了。有人覺得冷,有人打了呵欠。天上雲層正厚,月光暗淡得很,已近午夜了。

  這些冒牌的散民,也在火堆前亂跳亂唱,玩得膩了。那些臨時胡編的民歌也變不出什麼新花樣兒來了。看看等候月亮是沒有什麼希望了,湖上又起了風回程正好使篷,有人提議回去,馬上便通過了。

  大家又按原來排法上了船。小童,範寬湖的船這次要搶先,扯滿了篷,先走。周體予、蔡仲勉後追。余孟勤和大宴,桑蔭宅的兩條船穩當得很,只扯了半篷,在後面走。看看將到湖心。

  風向不很正的。他們要走「之」字形的路線。一個彎兒尚未拐回來,順了山口吹下一陣大風。天上立刻黑了半邊,擦了湖面卷起多高的白浪來,當前三隻船,全拼命收篷。小童他們這只船太破,蓬等不及收,索子先被風吹斷了。手中只有半截繩子,那半截吹在空中飄。草篷直從桅竿頂上斜掛到水上。篷子沾了水,風便吹它不起來。一根繩子尚連了桅頂,把船身硬給拖歪了。風更大了,加了豆大的急驟的雨點。船身更加傾斜很厲害。船底本來是稍稍滲進得水來的,此刻不知怎麼嘩嘩啦啦全是水,坐在艙板上的人衣服都濕了。加上這陣暴雨,便弄得艙板滑油油地。傾斜的船上,誰也站不住。大家拼命鎮定。不敢亂動,怕把船鬧翻。湖面上黑得很,也看不見別的船。這時一切需要決斷來救自己。

  「別叫這半截破篷把我們的船拖倒了!」小童趕忙扯下自己的衣服,說:「現在既然不能上桅竿,只有下水去割繩子!範寬湖,把你的刀子給我,你管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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