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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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孟勤不慌不忙,又把當時拜火會的真情描述一下。大家才知道這一舞是該如此結束;同時觀眾還可以一擁登場飾一個被拒絕的求愛者的。便一起笑起來,覺得散民的態度怪痛快的。 藺燕梅下來了問小童:「是大餘叫你上來的?」 「是我自己找到拜火會那兒去了的。」他說:「這一點點路,在我真不算什麼!」 這樣兩句話引起了大家的奇怪。大餘也走下臺來聽。大家便圍攏來了。小童叫大家著了半天急才說出來,他昨晚聽了大餘的話之後,吃了晚飯就跑到村裡去借了一套短裝,雖不全像,大概晚上不致看得出來。在那裡換了之後,就順了山上小路一直找去。天色才黑,已經走到了。他不但看見了藺燕梅同大餘到場的一幕,還看了拜火會的起頭和結尾。他都講給大家聽了。又說了余孟勤藺燕梅表演的一段情形。 商燕梅睜大了眼睛向他呆看著。小嘴張得圓圓地,滿臉又驚異,又愛聽的神色。小童又說他一人慢慢走回來,嘴裡還一路溫習會上學會的歌,怕忘了。到了湖邊還游了一陣水。冰冷冷的,不想睡了。那時已是天明,他想村中大家必已起來了,他索性把衣服換好,在那兒睡了一會,睡不著就回來了,也不過起床號才吹過的時候。「後來才聽見大家在談為了讓你這『文化密使』安睡,起床號不吹了。」他對藺燕梅說。 這一大段話真叫人驚奇呀!大家本來就是滿腦子的問題,這下子更添了說話的材料一直談到晚上談不清。他們又管小童叫作「文化間諜。」有人反對說不是敵人,「間諜」兩個宇不好聽。於是有人說:「看他飛來飛去的滿不費事,叫他「通訊鴿」罷。這個稱呼小童喜歡,因為他喜歡鴿子。又有人想第一次歐戰中法國一只有名的通訊鴿的故事,這只鴿子名叫CherAmi」他曾一飛,升入高空躲過了向他射擊的槍彈,把消息帶給了友軍,解救了一場嚴重的圍困。提議這名字的人說:「我們與散民本來是骨肉。而武力懸殊常是情誼礙障。小童飛了過去,帶回來了平安的消息,礙障未能傷他,所以這名字最合適。」 「Cher Ami」是法文。譯出來便是:「可愛的朋友」或「親切的朋友」的意思。他們便常常喊小童:「喂!親切的朋友!」或者:「嗨!我那可愛的朋友!」 「可愛的朋友」是大家的。他用熱情,真心,又用無意,疏忽,更用頑皮和嘲罵來交友。他的友人非常之多。而且一個是一個。 小童的朋友們愛他,也是這種說不出個所以然的愛他。他們和他做朋友,不曾想到:「他將來是一定有出息的。」也沒有想到:「交了小童這樣朋友將來要倚重他的。」將來他們只會想:「小童這個人多年不見了,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或是:「現在我們聚會著有小童在場就有趣得多了。」或者是在遇見一個可厭的人時想:「這樣人作夢也不能瞭解小童的可愛!離開小童久了,竟沒有再遇見一個如他那樣的人!」所以只於是令人瞭解,體會到這種性格和作風之可愛,便已經是友情上的一件功績了。夏令營中也是交誼的好時候。一個人在夏令營中的名譽也就是他在校中的名譽。在校中的名譽也差不多可以說是他做人的名譽了。在一個團體裡,就用夏令營來說罷,每人都應該努力把自己做得好也應該努力幫助別人,或者至少給別人機會使他們可以做得好。先自己好,甚至阻礙,詆毀別人,那是一種自卑心理在作祟,結果是覆桌之下不會有完卵的,也就談不到團體生活了。 他們這次夏令營的生活,結果非常圓滿,仿佛大家誰也不曾注意友誼,而友誼在不覺中長成了。大家只無知地享受友誼,以為是當然的事,直到營期要終了時,才發現這兩個星期的共同生活是黃金的。 明天下午要回學校了,今天要想出一個遊戲,要全體都參加。 提議什麼的都有,開一個不拘形式的遊藝會。野餐,游泳,划船,摹仿一次散民的集會……。樣樣玩法都好。結果想出一個十全的辦法。去村裡和村民借幾條船,在萬安寺中把西餐飯做好,裝上船去,駛過湖,在那邊峽谷中的沙岸上,野餐,遊玩。晚上舉行火會式的遊藝會,等到下弦月出現在天空時再橫渡揚宗海回來。 一經議定馬上分頭去辦;準備東西,借船。到了近中午的時候,全辦好了。大家抬了東西到湖邊去上船。食品,食具,野餐鋪地用的被單,游泳衣,樂器。就像是螞蟻搬家。一路上絡繹不絕。人走完,東西也搬完了。空房子托寺中和尚照看。 過湖的船本來找好了六隻。其中有兩只有點破。便把較小的一隻去掉,只用五隻。人很多,船不能再少了。上了船,把會駛船的男生平均分配在五隻船上。這時幾個體力好的學生便神氣得很。蔡仲勉,範寬湖,余孟勤,周體予,便各人跳上一隻船。蔡仲勉挑那只破的。還空了一只好的。大宴拖了桑蔭宅一把,他兩個合著管。大宴說:「等一下上人的時候,我們的船上可都要上會水的。我們兩個管不了事。」 大家開始上船了。梁家姐妹便上了他們的船。周體予問範寬怡說:「寬怡,你上哪一隻?你哥哥的?我的?」大家聽了這話便看著她。她覺到大家注意到她了,便故意把頭一偏,想了一下。然後才像名角兒登臺似的走上了周體予的船。大家才又笑著隨便上船。 藺燕梅走在後面,該她上船了。她問:「蔡仲勉呢?我上他的船。」蔡仲勉應聲說:「我的是一條破船。毛毛碴碴地,木頭淨是刺,不好坐。」 「我跟你換一條船,」範寬湖說:「我的船最新。」 「我上破船。」小童說:「我跟範寬湖合作。」他不大會使篙,很想練練。於是范寬湖跳到蔡仲勉船上,蔡仲勉跳到範寬湖船上。藺燕梅隨了蔡仲勉上船。小童隨了範寬湖上船。船都是白木船。翻了也不會沉的。大家上了船,使篙點開了岸,撐到深水地方便扯起席篷,藉了風吹。同時也打槳,也用篙劃,胡來一氣。甚至下手劃的都有。不過五隻船雖然都想爭先,無奈哪一隻也快不了。鬧得大家肚子餓了,才走到湖中心。 換了衣服下水去隨了船遊的也有。推船的也有。先向對岸遊去的也有。湖不過四五百公尺寬。許多人都遊到了。還有人能力好的隨了船玩。在船底下鑽來鑽去。 女生們是梁家姐妹最先下水游過去的。藺燕梅要換衣服下水。蔡仲勉說:「那又何必坐我的船呢?」她便沒有跳。 小童和范寬湖全是不耐煩了,跳下水去推的。他們的船和蔡仲勉的最後到。到時小童船上除了載的東西之外,一個人也沒有了。 「全退了船票自己走啦!」小童從水裡上來說:「蔡老闆,你的生意好哇!」 「也不見強呀!童老闆!人多吃水重呀!」蔡仲勉說。他還假裝伸手向藺燕梅她們討船錢。她們每個人都在他手心上輕輕打了一下,算是付了。 大家把船上東西取下來。又把每一隻船都往沙岸上拖到淺住了為止。便上岸去,先把飯吃了,分頭去玩。有人便在沙岸上睡覺。大餘獨自爬到半山上去。有人在那裡伐木。他便借了斧子來伐。伍寶笙陪了藺燕梅上去看他。 他砍的樹不及人家砍得齊。那些樹都是大腿那樣粗細的青松。人家只消用斧子砍一周兒。然後掉過斧子那一頭來,敲一敲,樹便「喀喳!」一聲倒了。砍下的樹幹上中心有一個小尖錐。地上的樹根,不久便冒出松香來。香氣濃得很,顏色是淺淺的木黃色,有一圈圈紅色的年輪。然後用不了幾斧便把小枝子修剪好了。 大餘砍樹,不管他砍得再小心,也是木屑亂飛,斧口上全是松香。他又不懂砍樹的方向,有時候只剩一點點木頭是連著的了。人家還是站得好好兒地。再加一斧罷,便要急忙閃開。說不定正是倒向自己頭上來! 「不知道樹疼不疼?」藺燕梅說:「那流出來的松香,真像血!想想怕人得很!大餘,你的斧子口上都是血了!」 「傳說從前的時候劊子手們是很有講究的。」大餘偏往難聽裡說:「有的人一刀砍不下頭來,便要有罪。因為犯人只有一刀之罪。所以他不敢砍第二刀。只有用刀這麼來回的鋸。我想那刀口就跟我這斧口一樣!」 「這種人說話也不挑挑字眼兒!」伍寶笙說:「把我妹妹給嚇出毛病來有你什麼好處?」 「不砍了。」大餘說。他還了斧子,謝了伐木人。「其實樹是要砍下來才有用的。無論是什麼人,脫離了他生長的環境都有一點痛苦。然而也只有脫離了撫養才能有作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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