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九〇


  學生們有意無意地在課室裡,在遊戲裡,在團體生活裡,在獨自深思裡慢慢長大。慢慢被造就起來。一棵小樹苗總要在苗圃裡先養一個時期的。樹苗們要經過風霜。這風霜正如雨雪一樣重要。他們終久成為可以令人歇蔭,令人放心的大木。

  我們見到有受經濟壓迫而輟學的。有的為了健康問題而放棄的,也有是心情脆弱不能支持到底的。然而這也只有盡了人事之後,聽他自然。這麼想起來,一點點感傷,一絲絲薄愁真不該為患,也許可以有助於這旅程。這樣心情本來難免。自古英雄豪傑及任何一個有過人之處的人,也必有他過人的孤寂。

  藺燕梅不想把她心上的憂傷傳染給這些快樂吵鬧的女孩子,把她們笑得發光的臉改陰鬱了。她又實在想不出合適的話來一同吵鬧。又想不下去她那悲歡離合永恆的謎。這時,有人上來說:「燕梅!樓下有人問大餘;大餘到外面散步去了,他便一定要找余太太!你說怪不怪!」

  聽的人全愣了,她一想若再不快下去說不定被他鬧得滿城風雨。她又氣又急,只有紅了臉,匆匆跑下去,看見一個鄉里人,一手提了一個大包,一手拿了一封信。漲紫了臉在和人吵。那封信捏在手裡,緊緊地不放。嘴裡喊:「余先生我見過的。他太太的樣子我們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坐在這兒等他!」

  「別吵了。」藺燕梅無可奈何地走上去說:「有什麼事罷。」這一句話果然見效。他馬上不敢再鬧,規規矩矩地喊了一聲:「余太太。」便把布包放在地下雙手把信遞上來。藺燕梅把眉皺了一下,伸手接過信來,看了,疊了起來,說:「就是這一包了?」

  「是囉!」他又把包提起來:「送在哪點兒?太太!」

  「就是喊不完!」藺燕梅說:「我自己提罷!」她伸手一接,不料太重,不由自主地又放在地上了:「跟我來罷。」

  那個年青的農夫又是應承又是喊她太太跟了她走。旁邊看的同學莫名其妙也不敢打岔兒。看藺燕梅對誰也不望,於是誰也不好發問。走到樓梯口。藺燕梅接過包兒來說:「你等在這兒罷!」正巧伍寶笙她們見藺燕梅半天沒回來便下樓來看,便幫了她提上樓去。她也來不及向人解說,便央及沈葭下樓去把展覽的衣服拿來。伍寶笙幫她找回昨天的包袱皮兒來,把衣服包好,又把這個包袱打開。喝!更漂亮的兩身散民衣服,一套男裝,一套女裝。裡裡外外的衣服全是新的。把包袱皮兒也和這一包打在一起。寫了個收條,取出點錢,下樓去把昨天用的一包衣服交來人帶回去,附上一封信。剛要賞錢,人家拔腳就跑了。追也追不上。

  他剛跑出門去,沒一會兒,迎面余孟勤來了。氣得藺燕梅罵他:「早一會兒你也不回來!莊司長送了我們一人一套散民衣服。信在我那兒,拿給你看罷!」余孟勤聽了這話不覺得怪,倒是看了她的神色,好像是和誰生氣似的。也不好問只有聽著。這時大家都已經猜個差不多了。便要他們把新送來的衣服拿出來展覽,質料,手工都比借的那一套考究得多。土司的信也公開了。裡面沒有幾句話。

  午飯時,人人全津津有味地在談著「文化密使」和「武官」的這一場不凡的經歷,等候下午正式開會聽取他們的報告,再看散民歌舞的臨摹。這報告是早知道必定要有的。藺燕梅心裡也大概擬了一個稿子。她當然想把這假用夫婦名份的一節略去。誰料還來不及去找大餘商議,就被鬧穿了。

  飯後,休息了一下,她和大餘把曲譜寫了一下。一共是三支。第一,樂隊演奏的,這只是其中幾L小段。第二,大家和了小鼓齊唱的,那是四人舞中的插曲。第三,是摹仿四人舞中的主要樂章而編的一支小民歌。這一個要藺燕梅表演。其餘兩章和報告,完全由余孟勤負責。

  顧先生作主席,宣佈了開會。他只說了幾句話告訴大家這次去參加拜火會的經過,和不能事先公開的原因。說完了,便由余孟勤來講。余孟勤是登了台,開了口,精神才湧到的。他談笑風生,亦莊亦諧。介紹完了那一上司所轄下的地方大概情形之後,又先指了牆上掛的散民衣服細細解釋。如花樣的來源,穿戴的方法,和身份由服飾所表現的不同以及漢人從無機會偷著參加,他們甚至需假用夫妻名義等等。半天,也還沒有說到拜火上去。

  「真有他說的!」小童說。他是坐在第一排藺燕梅同伍寶笙旁邊的。

  余孟勤的口才是這樣好的。他也不過是一個夜晚,憑了自己的觀察及從李先生解說中得到一點零碎知識,組織起來,分類排列好,加上了些生動的描寫,便成了一篇專題演說。聽來親切有味。

  土司的家宅,歷史,火會的環境來源,都說到了。開始了表演,每個曲子又有很長,很仔細的介紹。一隻口琴竟似一個樂隊似的,因了他口頭刻畫的幫助,大家仿佛無條件地接受了他的解釋。

  藺燕梅去後面更衣去了。伍寶笙從臺上把被解釋過了的衣服給她抱了去。大余便是照常,他不用換衣服。他又是樂師了。

  藺燕梅換了衣服出來,容光煥然。伍寶笙故意給她擦上了一點胭脂,越顯得和那一身文繡富麗的色彩相襯。這次她又歌又舞。歌詞是他們編的:

  「梁玉山上種青稞,

  梁玉山下散民多,

  散民村裡有美女,

  相求人多如螞蟻。

  有人捧來金項練,

  有人送來百畝田,

  良田金帛空無用,

  愛情哪能因錢送?」

  這樣兩小節重複兩遍。調子是一樣的,藺燕梅便真如那個散民女孩子,當她唱:「愛情哪能因錢送」時,她還把眼一溜,把嘴一撇呢!

  「東風吹過百花殘,

  夏雲如雪堆山前,

  看他車水如潮湧,

  好水也要灌好田。

  人說他傻他不傻,

  赤日高燒汗滿把,

  秋後積有雪花銀,

  又買青松又買瓦。

  青松作柱能經久,

  瓦屋修成雨不愁,

  辛苦年年城裡走,

  屋內用具件件有。

  貧漢潦倒有誰理?

  一旦高樓平地起!

  滿腹心算有誰知?

  牛郎竟也瞞織女!」

  這四小節音調先揚後抑。仿佛一朵烏雲,遮住了夏日!

  「梁王山前種青稞,

  梁王山后好夢多。

  想她今年該十幾?

  今秋娶她莫再拖!

  梁王山前種青稞,

  梁王山后好夢多。

  管他求婚人多少,

  她照鏡時心想我!」

  然後節拍忽然改快:

  「女大該嫁遲不得

  心上有人逼不得

  且莫背地言人短

  亦莫說我有成約

  今年不來等明年,

  等你等到河水幹,

  終生不來等到死!

  不信你心會改變!」

  下面的曲子是原來拜火會上許多人加入的一段了。台下忽然跳上一個人去。大家一看,是小童,他也和了拍子跳躂,藺燕梅和他正對面,她左腳一頓,他左腳也正一頓。仰了頭一笑:「哈!哈!」他右腳又一頓,藺燕梅右腳也一頓,又都低了頭一笑:「哈!哈!」他們便攜起手來,轉了兩個旋身。一同舞,加入一個男的,這民歌才顯得十分逼真,步子的單純,歌詞的淺顯,實在只宜於明白的鋪敘,無法從象徵中表現給這些異族人知道他們散民的傳說故事。

  然而小童這一跳上臺去。藺燕梅先是吃了一驚,後來才恢復過來。旁邊吹口琴的大餘差一點忘了調子!又似戲,又似戲中戲。藺燕梅又唱:

  「愛情是金,金是土,

  青春是花,花有主,

  排開眾人同他去,

  歡樂好抵三年苦。」

  唱完,舞停。他們鞠了個躬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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