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八九


  她不是不用心的人。她既肯下細心去讀書,也能虛懷接受別人的意見。她從先哲思想,及師長的講授中也曉得如何使生命充實,及什麼是人生的意義。然她太年輕,又早熟。不等這種健全的心理長成,而在自己尚不能瞭解這些教條的真價值時,那種憂鬱,感傷,醉人,又美麗的出世情緒便佔有了她了。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而一個人一生所完成的使命給予生命以意義。生命本身是空虛的,沒有斤兩的。他所做的功績充實了他,給了他身份。有了目標的生命,是有根的樹,沒有目標的生命是無根的浮萍。有了勞績的生命如同發電的水力。沒有勞績的生命如氾濫的洪流。有使命的人死去,他覺得是釋去重負,得到了休假。醉生夢死的人,才覺得是一場春夢。自私自利的人死時,才知道他什麼也不能從這世界帶走。這些個藺燕梅完全能懂。她也曾勸過喬倩垠:「我們誰都應該好好兒地活著,一直到死。」然而這一點哲學修養治不了她自己的憂鬱。從不能堅固地支持她的生命!

  這也許是動亂時代青年人都不能免的一個問題,一個難關。過得去與過不去,是幾希之間的事,然而其影響之嚴重,直如千鈞一髮!從這一關之後,他們便分路了。將來也越走相距越遠!

  像現在這樣的一個時代,是太不平常了,一切在動盪著。世事變得太快,太離奇,不給青年人一個思想,分析,瞭解的時間,景象又已改換了。眼前看著這瞬息萬變的現象,心上能守得住什麼永恆的信條呢?

  這種心理的不安,是極不利於受教育時的年青人的,也同樣不利於任何有感覺力的人的。有人信手胡為,而得到好運道,有人拘謹循規矩反倒遭了殃。這些個人利害,不為高尚有志的人所關懷,我們還可以不去理他。談到一腔熱血,滿懷雄圖的人呢,他們為這大變動所震懾,忽然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實自己了,然而一陣潮來,自己也竟是黃滔滾滾裡,一粒被沖得昏昏倒倒的細沙。方才準備著手一件事的,一個輕換那事件也許整個傾覆了!

  白癡與瘋子是不同的。白癡是靜水。瘋子是激流。瘋子的心底是有著熱力的。聰明人,急腸人,勇敢任事的人,才有資格成為瘋子。這種熱衷的青年,有這種喊不出,打不著的苦悶,他們的難過比無人能慰的白癡,相差多少呢?

  他們眼前不是沒有一條路可走的。然而遠遠高處的雲霞大引人,太富麗了。他們眼往遠處,腳在近處。口中亂喊,手上亂指。雲霞仍是夠不到,人已為地上亂石絆得通體是傷了。

  看見報紙上什麼地方有了天災。立刻在腦中繪出一幅哀鴻遍野的景況。又想到那裡還有戰事,又想到身邊的社會也不健全,又想到全世界竟無一是處。馬上做到刺客?馬上作兵士?全殺不完各種的敵人!馬上去救災?馬上捐掉所有的錢?明天報上的災情仍是嚴重。

  書本丟了罷!八年醫科畢了業,病人已經死了;離開學校罷!同胞人類在水深火熱裡,求學有什麼用?我們的年青人便淚在腮上,愁在心上。還是二十幾歲的人,便不言不笑,神經頹弱,早衰了。

  不笑!一張不笑的臉上,是留不住青春的。不笑!一個不笑的人,是留不住健康的。

  讓青年人跳岩容易,讓他們埋頭走一條曲折崎嶇,又不免迂回的路,是太難了。這道理不容易讓他們明白。等他們真明白時,生命已付了一半的所值為代價了。我們於是仍只有看這些聰明,熱血的孩子,先不知所向的奔跑,再看他們哀號著受打擊,然後!然後,也許夭折了!

  這可惜的生命!

  告訴他說:與其這樣死掉何如作一點點事?拿起一杆衛護正義的槍;伸出一隻救援弱小的手,或者只當自己是已經死了,獻身於一個冷門學術之研究。總比平白死掉強。然而這樣的勸阻只有冷靜的旁觀者可以瞭解。苦悶的當事人是接受不了的。

  於是他夭折了。他的早亡是罪過,是負債。然而我們又何忍責備!

  太聰明的人,是極苦惱的。世俗的幸福豢養不了他。世俗的虛名迷亂不了他。同時他又如清水中沒有大魚那樣,在天性上接近解脫的宗教思想,而不容易走進持重,遲緩,文火,曆煉,辛勞,積極的路。他們容易問:「人活著為什麼呢?」孩子越聰明,這個危險越大。

  「活著為享樂,」「活著為活著。」這當然不是答話。「活著是有極大使命的!……為全世界為全人類!」

  「那麼全人類又何必活著呢?全世界又何必存在呢?」

  這樣一個動盪的世界,這樣一個枯槁解脫的思念,便使很多天資極高的孩子們覺得人生真如戲。真真假假。

  如戲的人生既已上場,不要大得意了,早早找個下場。真能邀天眷顧,下場得早,又不免覺人生如夢,虛虛實實。

  藺燕梅這樣的思想,學校中的同學裡不知道多少人有。平時精神健旺時,可以一時不受它騷擾。但是在極度緊張工作之後,疲倦昏沉之中便會想到:「我這是所為何來?」

  有時他們也想到撒手一死,真是最省心的事!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感情?終了是一場空。名譽,功業?不如讓給高明罷!有什麼是不能放手的呢?有什麼是非做成不可的呢?何況有人說過:「自殺是偉大志願的消極表現!」

  只要有一度被這種思想沖進自己的健康線來,那麼心上便永遠是陰霾和陽光鬥爭著了。再也恢復不了昔日的快樂,昔日的寧靜。

  在這樣的一個時期辦教育真是一件困難的事,不用說領著學生加深基本學識訓練,光說把這一群小暴徒拘留在校園之內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記得學校當初在長沙準備到昆明來建校的時候,一群臉上堆滿了渴望的學生跑去找到學校當局喊著:「我們不要再建什麼大學了!我們要非常時期教育!」

  「對!非常時期教育!」

  他們終於是被安靜下來了。學校答覆他們說:「非常時期的教育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之所以到了今天,有了這個非常時期來折磨我們,就是因為我們的『常教育』沒有辦好!」

  這樣的話怎麼能夠落到那時節,那樣年紀的人心裡去呢?學校當局只有不顧這些,只有依了政府既定的國策,把常教育辦下去。四五年來,全國六十多國立院校都建起來了。失去的學生重複吸收回來。固然常教育也滿足了許多自私人的目的。而並不足為教育病。誰也曉得教育是定要國存與存的。也只有敵人才來破壞我們的教育。

  常教育偏如淘金琢玉一樣,亂不得,急不得。辦的人比先前更要困難了。學生不受安撫,急躁不耐慢功。社會又斷章取義地發表不負責任的批評。百年樹人成功之日誰還記得這一番苦心呢?

  這其實正是眼前的一個好例證,這便是一種叫生命實充的使命。然而年青人又這麼可氣,不是明白得太早了,就是明白得太晚了。真想把他們抓過來打一頓。

  慢慢地淘他們罷,慢慢地琢他們罷,他們人不笨,心地也善良。成為不屈,不撓,不脆,不嬌的人材的日子,終會來的,然而日子是多麼磨人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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