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八八


  曉風已經從高空吹下來。藺燕梅脫下這散民的衣服時覺得上面已經有了露水。她裡面原來穿著睡衣的,就上床睡了。伍寶笙似乎被她驚動醒了。她等了一下,發現伍寶笙還是睡著的。她想:「姐姐大概擔心害怕地守了我一夜了!」便又下床去在伍寶笙的頭髮上輕輕地吻了好幾下。又回來睡上床。臉上還對了姐姐含著笑呢?人已經乏極入睡了。

  昏昏沉沉地,她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時候。醒過來看看表時,已經是上午十點鐘都過了。她疑心自己的表停了。忙起身看時,全室的床都已經摺得整整齊齊的。只有伍寶笙還沒睡醒。她奇怪起來:「怎麼起床號兩個人都沒聽見?」她便在床上把伍寶笙喊醒。

  「你自己醒了?」伍寶笙說:「那麼遠的路把你累壞了罷?」

  「姐姐。」她說:「睡是睡夠了,還是累呢!」

  「累就再睡一會兒,」姐姐說:「別強打精神說話。我陪著你。」

  「怎麼起床號我都沒聽見?」

  「今天說好了不吹起床號的。」

  「哦?」

  「昨天晚上顧先生演講完之後,就把你們去參加散民拜火會的事說了。大家熱烈的問了許多問題。又憑幻想虛構了許多拜火會上的情景,決定你們今天回來了,要臨時加一個集會由你們報告。這些事連我也不知道。我昨晚上送你們走了以後。回來就睡了。她們散會回到宿舍來,把我吵醒。我說起擔心你們回來已經累壞了。她們七嘴八舌地又講了許多話,又下去和蔡仲勉他們幾個負責的人商量,決定了許多事。今天早上不吹起床號就是一個。我等了你大半夜,早上醒了,她們說我眼睛紅了,不叫我起來。又見你脫下的衣服,偷偷地拿了去,這會恐怕已經在樓下展覽了。你好好兒地歇歇罷。今天一天有你累的呢!」

  藺燕梅一看,床前放的散民衣服地下放的散民鞋子都沒有了。連一頂帽子,一根帶子也沒有留下。自己的衣服被人拿去展覽,心上覺得怪難為情的,都有點不好意思下樓去見人了。

  這時候有幾個女孩子上樓來。有些人手裡還拿了清早從山上采來的野花。花上還帶了露水。看見他們兩個醒了,便歡呼一聲一起圍上來說話,她們要下床來卻被按住了。她們兩張床是相鄰的,床沿上便都坐了人。

  「我們早上去上山找你,燕梅!」梁崇榕說:「我們沒有找到。卻找到了這些帶著露水的花兒來!」

  「我們昨天晚上說:『也許藺燕梅被散民們留下做了女王了。』燕梅!」範寬怡說:「『那我們就一齊去做她的子民!』」

  「我們今天早上想也許你累得沒有胃口了。」沈葭說:「我們就一大早去村子裡把新鮮豆漿帶回來一直用小火煨著等你餓了時候吃。」

  「別吵了。」沈葭說:「大家像說酒令兒似的,一人一句地!真正是急壞了當姐姐的了。燕梅,你謝了你姐姐沒有?」

  藺燕梅看了姐姐笑。姐姐說:「親妹妹,不客氣了。」

  「謝謝你,姐姐。」她說。

  「你看你有姐姐多好。」沈蒹說:「那邊余孟勤呢,還不是早早也起來了。他跟我們一塊兒吃的早點呢!可憐,嗓子都沙啞了。」

  她們兩個說著話也就起來了。有人替她們把熱水打到屋裡來梳洗。熱豆漿也竟端到屋裡來吃。一邊還是不斷地問她們話。怎麼偷偷溜到湖邊去換衣服,怎麼敢走那麼黑的路。

  「有武官護送呀!」大家笑著喊。女孩子們吵起來嗓子才尖呢!一點也不文氣。吵得聲音多大呀!

  「留一點話開會時再問好不好?」伍寶笙看南燕梅精神有點來不及,她這麼說。

  「出門有武官,在家有姐姐。」她們喊:「真是福氣呀!」

  藺燕梅心上的想法就是另一個樣兒。每逢人多說笑的時候,她偏想到淒涼的時候。她不是不知道那樣想了會難過。但是她心上偏認為熱鬧之後既准定是寂寞,何如早點看穿了,免得悲愁來襲時抵抗不了。這會兒她沒來由地想了很多心事。

  她最常想起喬倩垠來,想起她一人在昆明西山療養,一面覺得她淒慘可憐,一面又覺得她有清福可享,並且常覺得她這一場病一定使她如同進了修道院那樣對她有好處,她一定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看法。從喬倩垠身上她只敢想到這裡不敢再多想下去。因為她到底是健康的,幸福的。她也還有幻想,也有許多憧憬著的縹渺的事。她也不甘心求出世,不打算隱起名姓作一個冷眼旁觀的方外人。她自己也想在這舞臺上幸運地被派到一個幸運的角色。一旦被派到了,她又願好景長留,時光不換。

  她是一個聰明人,這種虛幻的迷戀是不會長久的。於是那種冷淒的風雨馬上把她凍醒。她就又鬱鬱不樂了。她就這樣交換著憂喜。

  近來在夏令營中女生們常常看了新婚的沈蒹由那百依百隨,又處處體貼如師如父的金先生伴著而生羨。為了是自己的同學同師長,也便常在宿舍裡暢懷談論。這沈蒹的下落當然該算是很好的了。但是藺燕梅的想法也不同。她覺得怪不甘心的;嫁了一個好丈夫便受人羨,嫁了一個壞丈夫便該受人憐,女孩子自己的身份上哪兒去了呢?充實自己培養自己辛勤小心了這許多年就只為這麼一件事?僅為這麼一件事?

  沈蒹結婚的那一天,她們許多人去幫忙,去吃喜酒。她心中覺得仿佛是大家一同去野餐,或是一同去參加什麼聚會似的。去雖不見得一同去,回來卻要一同回來。而且要同往常一樣,要在回來的一路上大家無顧忌地談論,無顧忌地笑。但是這次便不一樣。回來的時候便沒有沈蒹了。連沈葭也不能留在新房裡!沈蒹是孤零零地一個人被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她們回來不能亂談,不能亂笑。因為被談論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一個親姐妹了。她們不忍談論,不忍笑,因為她們太關切這一轉變對她們姐妹的影響了。是禍是福?尚未分曉!

  即使是福,也補償不了這一口傲氣,這一口女孩兒的傲氣。「某某太太!」這為自己所愛戀,由自己所選擇的名字,竟因為代替了自己女孩子時代的名姓而常常不免引起一點委屈的感覺。再到了學習去愛他的友人,容忍他的親人時,更不免想到日漸離遠了的自己親骨肉。於是才發現了所付的價值是太大了。

  沈蒹的下落也不好。喬倩垠的下落也不好。她們兩個在同學中還沒自己的地位這麼炫耀,也許各人還都知足。然而已令她為她們不甘。她自己該是一個什麼下場呢?

  有上場就要有下場。想根本不上場行不行呢?笛卡兒說過:「我思,故我在!」一旦在了再想不上場,也來不及了。有聚會,就有分散。才感到歡聚時已來不及躲避分散之苦了。今天是「文化密使」,有武官保護,明天呢?今天是妹妹藺燕梅,有姐姐疼。明天呢?人生是多麼空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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