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八四


  「還早,路近得很。天黑了才出發呢!」大餘說完,像被釋放了的犯人那樣匆匆走開了。生怕再翻了案追來一件逮捕公文似的。

  這時雖然已經快到八月底了,白晝還正長。山裡面固然太陽下去得早卻也不那麼黑得快。藺燕梅滿腦子關於散民火會的問題雖還未出口,余孟勤便一下子走掉了。使她心上又不懂,又不高興,抱了衣服一個人站在那裡。近處遠處有樹的地方全暗了下來,田野裡似乎小動物們已經開始到處跑了。晚霞暈人的美麗。

  她看了天色還要有一陣才會黑,便走到一棵大樹下去坐了想心事。樹巔上一隻又一隻烏鴉落下來回到窠裡去。那邊無人的一條小徑上有一隻野兔竄過。自己坐的大樹根下有一頭小田鼠探出洞來,正巧一陣小風吹過,一枝小草打在它的頭上,它又忙撥頭回洞去了。

  她想:「野兔,田鼠,山貓,黃鼬,都要在夜晚出來玩的。他們今天晚上就要看見我了。他們就會看見我穿了這種寬寬的花邊衣服同撒金的鞋子在月亮底下無言地隨了大餘走到湖邊,悄悄地從湖邊小樹林中的小路上曲折的盤上山去。那時夏令營正舉行演講節目。誰都靜靜地在聽顧一白先生演講。他講的是我主修功課上的題目。學物理的,學化學的,學土木工程的,學機械的全在那兒聽,可是我就隨了余孟勤一直上到那山上去了。

  「沒有人看見我們,沒有人知道我們,沙灘上沒有同學賞月,水裡沒有人夜泳。我們就像作賊似的小著心翻過山去。一路上全要依憑余孟勤領路。

  「山那邊是散民們歡會的地方。我們不是散民。山這邊是演講會的時候,我們溜掉了。我又要那樣不言不笑,穿在那樣的衣服裡邊,裝作一個散民女兒。」想到這裡她忽然記起來;顧先生的那一位朋友曾經到夏令營中講過一次散民的事的。他說過散民女孩子訂婚嫁娶都很早。未字人的女兒帽子是尖的,是偏著戴的。已婚婦女才正戴了另外一種圓帽子。為了免得年青男子的引誘。她想著就忙打開包袱一看。這裡準備了一頂帽子正是一頂圓的。她把帽子拿在手裡想。

  「這樣正好。免得臨時有人來麻煩。可是余孟勤真欺負人!他為什麼不先告訴我?

  「這帽子竟會像是黑絲絨的!這些小花兒繡的真精細,這個小玩意兒會是一頂帽子!真笑死人了!

  「余孟勤他也會玩?還會找出個大題目來!什麼『文化密使』!我就不信一個人會完全不玩!平常音樂會,美術展覽在昆明開時常聽到他的批評的。可是為什麼他沒和我談過我的跳舞?他太大人味兒了!無論如何,他脫不掉學究氣息!真可憐,玩也要找題目!

  「他不評論我的跳舞也許是嫌我的舞太小孩氣了?」她忽地又想:「也許是太幼稚的學究氣了!」

  「不管怎麼說,他應當評論我的跳舞。除非是他曾經背地裡批評,不肯當了我的面說,因為我們不熟,因為我們不夠交情。

  「可是這樣的評論怎麼不曾傳到我耳朵裡來?大概是我的舞不好的緣故?那麼怎麼他們又那麼狠命地鼓掌?狠命地一有遊藝會就逼著我唱,逼著我跳?

  「散民也許不歡迎我們。我們又許不能叫同學滿意我們的使命。還許有人諷刺我光是喜歡跳舞!真是倒楣了!

  「余孟勤的眼睛為什麼那麼凶?他為什麼單找我欺負!他小時在家裡也就是一板正經的大人樣兒?他不跟媽媽作嬌麼?他沒有媽媽愛他麼?」

  天色已經黑了。她抱了衣服走出樹蔭,到了小路上。她想:「月亮快出來罷!這樣的黑路真不好走!小黃鼬的牙齒很尖的!余孟勤不知道心細不細,同他一起走夜路,別叫小黃鼬咬了我!別叫刺草紮著我!

  「松鼠都會咬人呢!荷蘭鼠就偏那麼乖!余孟勤真可笑,有力不會用,捉荷蘭鼠又不是打人,用那麼大的力氣一跳,會摔到地下,緊緊地捉住我的腳!」

  她自己又笑了,就跑著回到寺裡來。到了院裡,余孟勤正在門口等她。許多人在院裡等著演講會開會。她看見余孟勤正想對她說話。又看見伍寶笙走了過來,她想:「余孟勤,你這個粗心的人。你也沒告訴我在什麼地方會齊出發!我不理你。我去跟姐姐說話。」

  「燕梅。」伍寶笙說:「話說完了罷?怎麼你一個人這麼晚回來?我在前邊給你占了一個座位呢!快演講了。」

  余孟勤正是要來告訴她在什麼地方會齊出發的。她心上不知道為什麼不願見他,偏不等他說話,拖了伍寶笙一把,就躲開他,兩個人上樓到宿舍去了。

  到了樓上,藺燕梅看見屋裡沒人,就把大餘要她去參加拜火會事一五一十的全告訴了伍寶笙,好像才解了心頭無名的氣恨似的。伍寶笙驚奇地聽著,又看那一包衣服。

  「你說我該怎麼辦?姐姐!真就這麼跟他去?」

  「答應了人家怎麼不去?」伍寶笙也不知道怎麼好了:「不要緊,早點回來就是了。余孟勤會保護你的。那會一定非常好玩的。我都想去呢!就是深更半夜的,多害怕呀!」

  「我也害怕!」

  「可是這樣不成!」伍寶笙說:「人家會罵你這文化密使不盡責的。還是去罷。你有武官護送呢!」

  「我不要他保護。」她說:「姐姐!咱們兩個去!你化裝成男的,咱們去!」

  「別傻了,燕梅!」伍寶笙說:「你不記得那一次在大普吉嗎?若不是他發了一場脾氣,咱們還得受那個流氓的氣!」

  藺燕梅改題目說:「這衣服怎麼辦?在這兒換了?那怎麼走出去呢?」她這樣表示仍是同意去參加拜火會的。

  「呀!這一頂圓帽子。」伍寶笙說:「藺燕梅作了小媳婦兒了呢?」

  藺燕梅聽了,羞得不知道怎麼好,一把將帽子搶回來: 「姐姐!」她生氣地說:「你看余孟勤多欺負人!」

  「不鬧了!」姐姐說:「還是戴了圓帽子省得麻煩。再說這樣子也好把頭髮藏進去。走罷。我想出辦法了。」

  「走?上哪兒去?」

  「上湖邊去,游泳的地方,在棚裡換衣服好不好?」

  「誰去告訴大餘?」

  「我們下去告訴他,叫他慢點來。」她們說著就走。

  「還要把你的睡衣帶著。」伍寶笙又說:「襯在裡邊穿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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