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八五


  湖邊上還沒有月光。湖水輕輕地浮上沙岸,又輕輕地退了下去。風吹著她兩個的衣裳。衣服被風吹冷了,拍在她們的腿上的衣裙也是清清涼涼的。她們挾了衣包進到草棚裡去。姐姐幫著妹妹把衣服換好,帶子系好,帽子下藏了松松卷卷的頭髮,脫下她的絲襪子給她的赤腳穿上花鞋。藉了微弱的光,把妹妹端詳了一下,說:「好美的一個散民姑娘!」妹妹偏了頭笑了,臉上燒得熱熱的了。

  兩個人不敢大聲說話,怕余孟勤已經來了,在棚外聽見。姐姐又把妹妹的腰帶紮進一點。那細細的腰真不是山地居民所能有的,她吻了這個小散民一下,說:「真的。燕梅!你太迷人了!晚上早點回來!」

  「我一定早回來。」她說。等了一下,她又問:「姐姐,回來在什麼地方換衣服呢?」

  「回來就不怕人知道了。穿回屋罷。」姐姐說:「這包衣服我給帶回去。」她們兩個把換下的衣服包好。月亮已經升上來,照進席棚裡了。外面聽見腳步響。不知道是誰來。兩個人就不說話,屏息等著。

  腳步聲停在棚外。大餘的聲音問:「衣服換好了嗎?」妹妹聽了,抱著姐姐。姐姐說:「就出來了。」又小聲兒告訴妹妹:「記住我的話。」等妹妹放開了她,帶了衣包出來了。

  黃沙岸上月色正好。湖水閃閃地放光。山嶺,樹林卻是暗的。林間的小路依稀還看得出來。棚外站著余孟勤,地上一個清楚的影子。手裡一根手杖。

  「你沒換衣服?」伍寶笙問。

  「我到那兒才換。」他說:「做姐姐的給我們祈禱,叫我們平安回來。平安地走完這兩趟夜路。」」

  「你帶了手杖了?」伍寶笙說:「夠了。好好地做你的武官罷。早早回來。你不會遇到更強的敵手的。」

  「我還帶了口琴。」他說:「這武官同時還是秘書,要記下來他們音樂的調子。也許像遠遊的探險的人那樣把一件樂器送給那原始的酋長。」

  「好了,你們走罷。我等到看不見你們的影子時,自己會回去的。」她說著便把藺燕梅推過去,推到余孟勤身邊。

  這個小散民姑娘一直不開口,靜默地走過去了。月亮底下那寬袖口的半截袖子下面清楚地看見她一雙白細的手臂,和肘際細細的腰。伍寶笙看她們走進林子,走上小路,直到看不見了。自己也無心賞月,心上有點害怕,又有點擔心。帶了衣服,忙忙走回萬安寺,到了寺門口,心才放下。進去看大家正聽顧先生演講,便乘人不見,躡腳上樓去了。她也不想聽講,便在床上躺著。不久,因為興奮了一陣的關係乏了,不覺睡去。

  藺燕梅分別了伍寶笙,心也跳得厲害。她完全不知道腳底下的路是怎麼走的。余孟勤和她談的話是怎麼答的。心上慌慌亂亂,順了余孟勤領的路走。這雙鞋又有一點兒大。地上又崎嶇不平。她腳高步低地緊著走。夜風很涼,從寬大的袖口、褲管吹進來。她不住的打寒戰,她一路都走過了些什麼地方,都有些什麼夜景,她完全不知道。

  余孟勤呢,他已經鎮靜多了。他領了藺燕梅盤到山嶺上,又翻下山去,在月光下仍是黑暗的山谷中走了不久。前面又是一個小山坡。看過去,坡那邊有火光可以看見。下了坡之後便可以看見拜火會的地方了。夜裡看火光是難辨遠近的。又走了一段路,漸漸可以聽見音樂響了。不久,拍手的聲音,嘈雜的人聲也都聽見了。他們走進了一個村落。小路轉了一個彎,村屋站在他們眼前看不見火光了。街巷上悄悄的,一個行人也沒有。

  「要先到那個小學去的。」大餘說:「到這條路上來。」

  藺燕梅隨了他過去,轉了幾個彎,到了一個大宅子門口。宅裡面走出一個人來。余孟勤看見了說:「正巧」。便去招呼。原來正是顧先生的朋友。他介紹了藺燕梅。藺燕梅怪不好意思的。

  這一位先生姓李,藺燕梅在夏令營中聽過他講演的,他說:「不早了。不用到學校去。你們先在這兒呆一會兒罷,這是土司家的旁門。」說著他就領他們進來。藺燕梅這時候已經不害怕了。她走進門來,心上奇怪這深山裡會有這麼好的村莊,這村莊中會有這麼好的院落。石板平平的鋪在寬大的家院裡,花台,石級,在月下全白得耀目。院牆很高,院內許多花木,很香。

  李先生把他們讓到一間屋裡。這時候早有兩個聽差來侍候;掌燈倒茶。全像大家宅中氣派,而且兩個聽差都會說漢話。李先生叫一個去學校找他的工友把預備好的衣服拿來。又打發另一個去知會土司一聲,說客人已經來了。休息一會兒便去見他。

  等兩個人都支使走了。李先生說:「等一下,換了衣服便去見土司。這土司姓莊。稱他莊司長好了。早上我忘了一句話,這司長人已經是很開通的了。他還出過洋,到過日本。不過也有他守舊的地方。藺小姐,這叫難免委屈你一下了,若是在他面前說出你們是同學,怕他有不必要的麻煩給我們,因為也許引起他的誤會甚至反感。依我的意思。不如直稱為夫婦……」

  余孟勤,藺燕梅兩個聽了這話全呆了。誰也不敢徵求誰的意見,甚至誰也不好意思看誰。兩個人直了眼看著李先生說不出話來。」

  「到時候由我介紹罷。」李先生接著說:「你們彼此稱呼去掉姓好了。大家都是現代的學生了。不要自己先難為情起來。」說著自己哈哈大笑了。

  門開了。後去的聽差先回來。說上司等著他們。等他們一起去看會。說完走了。

  「這樣更好了。」李先生說:「我們又可以看見他們百姓晉見土司的大禮了,我們還可以有土司保護。不過在場上仍以少說話為妙,別叫別人聽出口音來。土司他再三叮囑過的。」

  又過了一會兒,衣服也來了。李先生領了余孟勤進到間壁一間房裡去換。他自己再走出來陪藺燕梅。他心上也暗暗納罕,怎麼會有這麼俊的一個小姐到這散民村子裡來。他端詳了一下,說:「藺小姐,你難免引起全會的人注意呢!」

  「那怎麼好?李先生。」她害怕起來:「是不是有的地方衣服沒有穿對?」

  「不是,不是!」他忙說:「都穿對了。」正巧大餘也換好衣服走出來,他便把話岔開。藺燕梅也想到了他先前話中的意思。就低了頭,不再問了。

  余孟勤身上的衣服與平常的褲褂差不多。不過袖口特別小,而褲腳管又非常大。藍色的布質的,沒有花。胸前對襟的扣子特別多密密地排著。腳下的鞋,也是撒了金花的。

  「我的頭髮怎麼辦?」他問。

  「沒有關係,你到時候就知道了。他們裡面梳分頭的不少。上司自己也是。他自己留了兩撇仁丹鬍子。他的兩個兒子,都在昆明讀書,今年暑假回來時還穿了西裝呢。」李先生又過去把大餘小褂上領口地方幾個扣子解開了,說:「這領口上幾個扣子通常都是不扣的。」

  他們三個走出屋來。大餘問:「見過土司就一直去看會不再回來了罷。」

  「大概罷。」李先生說:「你還有什麼東西要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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