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四一


  「其實她跟我說過。」喬倩垠說:「有時她氣了周體予一下,自己心上也不忍,她性子又硬又不願去跟別人商量,就只有用撲克牌自己算卦。算得好,或是不好,又都不相信。看著也真可憐。她有一回忍不住了,問我說:周體予會不會明白她是真愛他?我告訴她說,大家都明白,但是周體予自己或者反倒迷糊。我說:你別叫他誤會。和好了罷!她說。不行!我定好這一次要氣他一個星期。誰叫他敢動手摸我的辮子!她果然一個星期不理他。周體予來找也不見,在路上看她眼皮兒也不抬,低頭就快走。拉住一個女同學一塊,叫周體予不好上來講話!她另外一面也想得真周到,她這一個禮拜也不玩,也不看電影,也不去和別的男生玩,就乖乖兒的。等到一個禮拜過去了,又看見那個周體予舒服的什麼似的,小心翼翼地陪著她了。兩個人形影不離,上圖書館,打球,吃米線大王。」

  「我看周體予真有點配不上她,論外表。論聰明。」大宴說:「還累她費了這許多心思。」

  「這正是她聰明的地方。」淩希慧說:「她何苦抓住一個叫別人看來是她自己配不上人的呢!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直怕夢飛了!」

  「其實戀愛也真有省心的。」伍寶笙說。

  「沈蒹!」淩希慧接著說:「她這一段兒真是別有風味了。范寬怡是獵人,她真正是獵物。不過也不壞。金先生似乎只請過她兩回,也許還打過兩回Bridge。人人都說金先生喜歡她,她自己也就那樣相信著!好像淨等著畢業金先生必來向她求婚似的!」

  「真是『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小童跑來插嘴:「不過這種當獵物的辦法省是省事,有點碰運氣。危險!」

  「真不得了!」伍寶笙做出大人神氣:「小童變得多了。對於戀愛也有了意見了!你是什麼論調?聽聽行嗎?」

  「我是比當獵物還省事。」他頑皮地說:「我乾脆不打獵。」

  「你是『瞎貓碰死耗子!』」淩希慧專愛找口齒上討巧的人拌嘴:「碰上誰是誰!」

  「就許連死耗子也不容易碰!」小童是不太輕易套住的。何況他又才吃過一個虧:「瞎貓太多了。死耗子也少了。何況不瞎的貓也放不過死耗子去!」他說這個完全是和淩希慧拌嘴,他的心也是不大容易為玫瑰花的刺紮著的。他有了引他入勝的功課和試驗,又有很好的人緣兒,大一點的女孩子全把他當弟

  弟似的看待,他便想不起戀愛來了。他正是在這麼一個糊塗的年紀。

  「說得怪可憐的。」大宴看了他那一步也不能好好地走,蹦蹦跳跳的樣子說:「近來確實懂事多了。也長高一點了。伍寶笙給他留神找個死耗子罷!你們耗子領耗子,說不定能領個活的來!」這一下子,女孩子們可吃了虧了,都罵淩希慧討巧不成,讓人家占了便宜。

  「這也應該。」伍寶笙說:「等小童再長高一點兒,肯勤著洗臉,肯穿襪子還要細心點兒能留神女孩子頭髮樣子的時候,我一定給找!現在這副神氣,過份粗心,還用不著。」大家聽了問這「留神女孩子頭髮樣子」的典故。她便講了,大家就笑。說起了藺燕梅的頭又談到範寬湖似乎常去接近她。淩希慧說:「範寬湖是個不錯的,比他妹妹強多了,可是這一點上卻不大成。他的心思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藺燕梅也是個傻丫頭不知事兒,真是怎麼鬧的!」

  「所以聰明丫頭們,就都很知事兒了。」小童突出一枝奇兵。淩希慧竟招架不及,把臉一沉說:「人總是愛惜自己認為好的人的。所以不覺活多了。咳,忠厚的話也要防不忠厚的人聽!」

  小童已經知道這是以攻為守了,便不管她。因為忠厚兩個字他倒想起米線大王一夕盛會,便口若懸河地講了起來。這事女孩子們也微有所聞。現在才有機會見到全豹,卻聽得津津有味。就分外黨得街上走著的昆明口音的人可愛了。他們是多麼想家,又是因為年輕多麼容易把一片對故鄉的愛移植在自己寄居的土地上啊!

  他們走完正義路,出了近日樓,上了金碧路,從金馬牌坊下穿過,走完金碧路過了拓東路聯大工學院,到了去巫家壩的公路上。藺燕梅的家是一幢小洋房,在這公路旁,距巫家壩航校一半的地方。這樣算來距學校已經有近五公里的路了。

  走上了巫家壩公路,道路兩旁便都是田地了。遠遠望去可以看見飛機不停地起落。航校正加緊訓練保衛祖國領空的戰士,星期日也不休息地上著課。喬倩垠的身體不大好,她走乏了,要求大家都休息一下,她說:「我實在累了,大家休息一下吧,走得臉紅氣喘地到人家家去也不好。」

  伍寶笙看她額上已經見汗,怕她著了涼就用手絹替她擦了,又把自己的大衣給她披上,由她倚了路邊一棵白楊樹休息著。

  「這地方就像我們杭州一樣。」薛令超說:「莧橋中央航空學校就是這個樣子。一片田,那邊飛機一個勁兒地起落。背後一片山。」

  「水田又像我們吳興一樣,也是河溝,也是樹,不過,河裡太狹不能走路。」喬倩垠說。

  「我想何處不是中國?」大宴說:「我們這一輩的人鄉土觀念已輕得多了。我們不但愛昆明人,也能什麼地方,及什麼地方的人都愛!」

  「那麼說來,何處不是地球!」小童興奮地說:「全人類都是一樣!又何處不是宇宙!媽呀!問題太大了!」

  「少作點夢罷。」淩希慧冷冷地說:「耳朵裡聽著航校的飛機,心上還會想得這麼遠!這才一個星期沒有警報!人類還不是那麼聰明呢!他們不會把目標放得那麼遠。他們頂多會一段一段兒地走。今天的目標是明天的出發點,然後又有了新目標。太聰明的人,指示了遠一點的目標是危險的,因為人人都要反對他。你若放下了武器去找日本軍閥攜手說:『算了吧,你不用打了,黷武主義早晚要失敗的,何必大家看不明白,一齊受損呢?』他要不是一槍把你送回老家才怪。有了這麼一個糊塗的起來搗亂,大家只有跟著倒楣,我們沒有發起戰事呀!可是你忍心勸我們的軍隊不要打,受日本軍閥宰割去等待他們覺悟嗎?」

  「那樣其實在人類進化上是一種罪惡。」伍寶笙早在一邊想了半天:「這種愛人的道理有點似是而非。人類所以有今天不是偶然的從一個初有生命的變形蟲,或是一小片原生質進化到了人類,不知道走了多少險路。我們從生物進化裡不知道看見了多少戰爭了。有了戰爭,就應該盡力的打,一定要使勝利難得,要使勝利可貴,要用盡心力開發,用盡富源打上一打。打仗是一種權利。好像是競選的資格一樣。誰要是說洩氣的話便是個棄權者。也許就因此把進化遲延了。努力競爭,才是愛人類。這愛是大的。而人類進化又是無止境的。用不著假定一個目標便到那裡去休息。這麼說吧,我們看人類的身體構造還很有可改之處。但是這個看法是今日人類的看法。一旦改良了不會又有新需求嗎?人類本身如此,更何用說人類力量能駕馭的其他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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