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四〇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這一餐快樂的年夜飯。都覺得這種陌生人的好意竟比親人的團聚還要可喜幾分。

  馮新銜一直沒有說話。走出鳳翥街來,迎面一陣風,「哇!」一口吐了許多酒在地上。大家忙扶著他。余孟勤說:「雜果酒味兒甜,容易喝,其實力量並不小。」大家把他扶回去。看他睡在床上,又說了許多醉話,全是想家的話。朱石樵聽了心上又難過起來。大家也不散。待他兩個都又高興了。馮新銜取水漱了口。蔡仲勉,薛令超兩個才打夥兒走城牆缺口回北院一年級男生宿舍去。

  過了年轉眼到了初三,這天下午小童已把他的制服洗好,壓平,雖然也壓出一些不大好看的褶兒來,總比平時光鮮多了。他穿好衣服,找上大宴,便一同往城牆缺口走,剛上了小路看見迎面出來了范寬湖兄妹。走近了聽見範寬湖對他妹妹說:「你看,不是小童和大宴來了!」小童他們從那天在米線大王那裡吃酒起就沒見到範寬湖,所以一看見就跑上去想告訴他年夜飯的事。不等他開口,範寬怡先發了話,把他嘴堵住了。大宴心裡想:「好厲害,小童也碰上個說話比他快的了。」

  「先別忙著走!」她說:「是上藺燕梅家去不是?她今天請客有周體予沒有?」

  「沒有。」小童說。

  「我記得是沒有!告訴你,你不信!」她哥說。

  「你的記性靠不住。」她說:「小童!那天藺燕梅來請客,我不在宿舍,是他告訴伍大姐的,伍大姐第二天遇到我哥哥說的,有我們可是沒有周體予。昨天我哥哥才告訴我。宿舍裡不被請的同學全比我自己先知道,你說有這種道理麼?我不信沒有周體予!你說的也不能算數,非等我去問了周體予不成。」

  「得了罷!」大宴說:「看你這個霸道神氣!辮子!辮子!」

  小範就怕大宴的這兩句話。有一次她和陸先生爭分數,她的普通生物學沒有考及格。其實她可以考及格的,但是考試時搶頭卷心切,把題目答漏了。那時她看辦公室沒有人,便和陸先生爭分數。陸先生人是滿和氣的。可是給分數時,你若是差半分及不了格,他便還你個五十九分半。臉上還是滿和氣的。「外國規矩!」他會笑著說。小範爭得不得下臺,便搖著頭要哭。小辮子甩得兩邊飛。辮子下麵大花綢結也掉了。陸先生仍然是笑著說:「下學期考好點!」這時正巧大宴到生物系來取一籠他們心理試驗室養的小白老鼠。一下走進來看了這一幕。陸先生和他對面,便和他打了個招呼。小範忙轉身來看,又氣又羞。她原想爭個及格分數好光榮一點的,不料惹了雙重羞辱。生氣地問他:「你幹什麼來了?」

  「我?」大宴說:「拿小老鼠來了?瞧瞧你!」他指著地下那塊花綢結子笑著說:「辮子!辮子!」

  她心上真崇拜這些學校中皎皎發光的星,大宴他們的名字是在先生同學口中時常提到並且被稱讚的。他們也都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可是她心上又恨他們,恨因為這些名字把她自己過去在家中,在中學裡同樣的聲望給遮蓋下去了。她還小,還不大覺得出這是一種淘沙取金似的歷程。雖然也有好金子被忽略了,大多數總是被選中的。一次一次的淘洗,家中,小學,中學…。像她這樣一粒金沙,被驕傲自滿所蒙蔽,在大學中已不算是什麼了不起的了。所以她不免不掉恨。那種恨也是無可如何的。正像全國運動會上失敗了的曾在地方上優勝過的選手心裡一樣。不過她是個硬朗的腳色,她準備苦幹一下再抬頭,打

  算吸取這種選擇辦法的好處。

  那天在陸先生那裡她受的打擊太大了。她又不好和大宴動氣。大宴常和她開玩笑的。他們走出陸先生的辦公室來,她望瞭望大宴手中的一籠小老鼠,恨恨地瞪一眼說:「來拿耗子!『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跺一下腳便回頭飛跑。不料方才在陸先生辦公室裡沒安心紮緊的辮結,這一跺腳,一跑,把結子又掉了。大宴笑了個前仰後合,又把她喊住:「辮子!辮子!」因此,她一聽見大宴一提這事就老實得多了。

  「你不用去問了。」大宴制伏了她:「藺燕梅來請客只告訴了伍寶笙同小童兩個人。小童在這裡還會錯嗎?至於謠言,那可多了,有人傳說請全體外文系同學呢!人家幹嗎請那麼些個?不過你打算加上周體予我都能代表答應。本來還有餘孟勤,他有事去不成。這都是無所謂的事,全是同學,一齊玩玩罷了。」

  「我就是要帶上他!」她說。

  「沒說不許你帶呀!」她哥哥說:「人家誰說不許帶了。周體予這會兒誰知道在哪兒?」

  「這個我可是知道。」她說:「問題就在這兒!昨天下午你告訴我這事,我晚上就碰見了他,我就告訴他了,我說一定是你記錯了。現在他在他們系圖書室自己開了門去念書等著呢!他這個寒假管系圖書館,走,去找他去。」說著向大宴作了個鬼臉,他們走了。大宴和小童也進城去了。先到南院會合了伍寶笙,喬倩垠,淩希慧。伍寶笙說:「咱們在這小操場等一會兒,我的兩個弟弟馬上就會來。」正一邊說著一邊曬著那昆明冬季永遠不會缺乏的太陽,那兩個來了。也都穿得齊齊整整。都是制服。大家都站起身來走。

  「還有范家兄妹倆和周體予。」大宴說。

  「不用等他們。」小童說:「並沒有約定。小范精靈得很,他們自己會去。」

  他們便一路走出來,伍寶笙問關於周體予也去的事,她說:「小範據說到處找我,偏說一定也請了周體予。我今天又是去陸先生花園去收同心蘭的根去了,在火化院呆了一上午,飯也誤了吃,她是聽誰說的有周體予?」

  「是她自己猜的。」大宴說:「我告訴她沒有什麼不可以,原來她早已約好周體予等她,聽了這話便去找去了。」

  「小范是個獵人。」淩希慧說:「她每做一件事,必須有所得,而她也都能有所得。比方說這件事罷,幾乎是她整個抓住了周體予,由她一個人來操縱這戀愛似的。把周體予哄好了,一起玩幾天,看周體予有點得意了,有點依賴了,又氣他一下,叫他悶幾天。在她沒看清周體予時,初開學那些日子,她把行跡弄得神不知鬼不覺,等到她看准了周體予為人忠厚老實,對她有真心,便一下子把事情弄明瞭,好像大家都要明白周體予是她的了!她的這一手真虧她,小小年紀。」

  「我別的不佩服,單就她這一天到晚精神虎虎地,我就辦不了!」喬倩垠說:「看她一天費這麼多心,做這麼多事,還是一點也不少玩,一點也不少唱,鬧!她就能不累!」

  「可是功課就不及格了。」蔡仲勉說。他和她同班讀生物。

  「這一次考試不能算。」伍寶笙說。「她聰明有餘,你不信,看下一次!」

  「這種駕馭人的手段本身無所謂好壞。」大宴說:「只要看用這手段時的居心。我覺得她待周體予真是好極了,周體予這半年功課也特別有進步,做人也會做得多,這些地方全看得出她的成績。這種方式的戀愛,確實是一個聰明女孩子的行徑。我們都曉得她愛周體予是因為周體予工作成績好。她便盡力幫助他保持這可愛之點。所以愛情有點手段也不是錯的。」他這話是故意說給小童聽的。

  「所以啦!」小童就應聲回答:「心上覺不出真感情時,戀愛還可以照規矩進行!上帝一看人類如此,就用把大刀自殺了。」

  「不許這樣說話!」伍寶笙看他那副鬼臉模仿自殺的樣子,笑著制止他:「怎麼能空口白舌地說人家沒有真感情呢?我正要說除了大宴說的那種外表上看得見的手段之外,她心上真是一片純愛,這愛情雖說是自己因為對人家尊敬才誘發的,但是力量也確實很大。沒有一個推動力,哪裡會有照了規矩去戀愛的?瘋了?」

  「你怎麼看得出人家心裡的事呢?」小童問。

  「還要我舉例子嗎?」她笑了,「你的心事,我連看也不看都能知道!」大家都笑了。小童的話才一出口就知道不妙,他就一個人跑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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