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四二


  「不過一個人生命有限,他只跑接力賽跑中他自己的那一段。」大宴說。他是絕對不作夢的。他也不是純科學家。如今這個世界正是他的世界。他有科學上極豐富的知識,也有歷史的眼光:「這樣說來,我們應該看准了自己這一段的目標,努力跑就是了。這樣,淩希慧也不必生氣。人生本是一段一段兒跑的。可是這個接力賽跑以我們有限的生命來看還看不到頭,所以伍寶笙說的放棄便是罪惡的話也是對的。你想,在你這一棒裡跑得慢了,豈不是累了萬代子孫成了千古罪人!但是說能力不夠的戰敗者在進化中的功能,就僅在增加戰事勝利的可貴,我就不贊成了。大家都努力跑,進步一起都快,就是戰事常促成發明的道理。不過,今天你慢,也許明天在另外一個情形下你又比別人快了。也不見得就總是可可憐憐兒地當個陪綁的人。只要先前後看清了路線,跑起路來,腳步清楚!當然這話是用戰爭作比喻說的。」

  「好了!」喬倩垠站起來說:「我也休息夠了。你們這種談話我聽了就累!我尤其反對優生學。這個世界已經夠忙的了。你們把人類又改良一下,再忙一些。人生還是人生。我記得有一張戰前縮減軍備會議時的漫畫,畫了英、美,法,德,意,日列強每人掮了一尊大炮,為這軍費負擔壓得汗流氣喘,另外畫一張誰也只背上一根步槍,仍是勢均力敵,題目是:『何不如此?』這就是對你們這種情形的人的一種諷刺。『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蔡仲勉用不忍的眼光看著她說:「人的思想都是有來源的。你的這個想法恐怕都因為你身體太弱了。注意點健康罷,別叫思想,健康互為因果,就不好辦了。」大家都知道喬倩垠身體差。很以這個話為然。不過也不好再說什麼,怕她難過。看看蔡仲勉臉上充滿了陽光血色的快樂祥子,希望她自己能體會到健康的快樂就好了。

  話正說得熱鬧,已經看到了淺黃色的一所小洋房。在路右邊,矮矮地一圈白色小木柵圍了不大不小一片青草地。這樣的小草,在雲南是四季長青的。木柵的門,雖設常開,有一對栗色長鬣獵狗在田野裡追逐著玩。看見他們幾個走上小路來。就向他們跑來。伍寶笙是來過的,知道這一對狗不胡亂咬人,就拉了喬倩垠在身後,自己走在前面。小童,大宴幾個男生在後面慢慢走。那一對洋狗就跟了他們腳下轉,鼻子在各人腳下嗅個不了。淩希慧膽子大,不在乎。喬倩垠雖然也相信它們不致咬人,卻仍不免一手按了心口,一手拉了伍寶笙,兩隻腳,一步高,一步低。看看走近了小木柵門。房門開了,藺燕梅一手按了未扣好的大衣,就飛跑過來,輕輕地跑下石階,轉過階前一個小圓花池,過來撲在伍寶笙身上。

  大家都走進柵門。圍了說話。兩隻狗偏在大家腿下鑽。她看見喬倩垠害怕,就抓住它們一家一隻大耳朵,彎了腰,用一隻手一併捏著。笑著對伍寶笙說:「你們才來。小範他們三個早來了!」

  「有周體予沒有?」小童問。

  「有。」她說:「上回是我忘了請他。你們走來的?她們騎車來的。咦!余孟勤呢?小童?」

  「他有事來不成。」小童說。

  「真是!」她真像個小主人,好像一位老交情的朋友來不成那樣。說著大家一起往房裡走。她放了狗,又把手一揚,它們又跑了。

  「看燕梅。」伍寶笙對淩希慧說:「在家裡又是一個味兒的了。」

  「糟糕!」小童說:「我又看不出來!」

  藺燕梅聽了伍寶笙的話,剛瞪了她一眼,一聽小童的話又笑了,說:「不聽她的。我都是一樣。」

  「像你呢!小童。」伍寶笙說:「到哪兒也跟在學校一樣!」

  進了門,一個過路,兩邊是衣帽架子。有一面穿衣鏡,看見范家兄妹的大衣在那裡。女學生有大衣的也脫下來各人掛上。男生們都沒的可脫,便擺了破衣袖幌著進去。

  這裡一個小廳堂,右手一個寬寬的樓梯,圍了牆,轉上樓去,栗色地板,白色欄杆。都潔淨得無塵有光。牆上,順了上樓的高度,掛了一個個地鏡框。裡面全是旋空白雲裡翱翔的各式飛機。從廳堂向左轉,是一間寬敞的客廳。四面有深色的沙發,也有些放了厚墊子的籐椅,窗上有絳色窗簾掛在白漆窗框上,桌上有花色的絲絨桌毯,瓶裡有花。大家走進來看範寬湖同周體予在看一本大畫報,是美國出版宣傳航空知識的,因為小范被藺太太拖住了手在一個長沙發上問長問短。她們看見進來了許多人就都站了起來。藺燕梅都領到母親面前說;「這是我媽咪。」又跟小範說:「有的媽咪認得有的沒見過,你介紹一下,我去找爸爸去。」她說著又跑上樓去了。

  藺先生在家裡有一間工作室,是他作圖,設計機械的地方。女兒一進門,看見他還在伏案描圖就不高興,嘴裡咕嚕咕嚕的像一隻撒賴的小貓那樣。背倚了門,也不叫爸爸。也不走過來。藺先生聽見聲音,抬頭看見女兒這個樣子,就笑了。說:「客人都來了?」她還不說話。爸爸又說:「爸爸腿都坐麻了,站不起來,還不過來拉一把?」她才高興了。跳著過去,把父親從鋪了皮墊子的籐椅里拉起來。皮墊子上有燙金的圖案。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紀念品。女兒是最愛這椅墊做得精緻,當她在陸先生的椅子上也見過同樣的一個時,心上才真對這位先生像對父親那樣崇拜。

  大家在樓下看見藺燕梅拉了她父親下得樓來。藺先生在家穿了便裝,一身深藍色的綢袍子。他身材高大,穿了很好看。隨了女兒進門來。

  大宴,小童,伍寶笙是認得的。藺燕梅介紹了其餘的。大家都喊了「老伯!恭禧!」

  「下來晚了!對不住大家。」他笑容可掬地說了,自己坐在一個小沙發上:「恭禧!恭禧!」

  「不拖還不下來呢!」藺燕梅說。「下來了,又說這樣的話。」他聽了又笑了。

  「弟弟呢?」伍寶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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