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三八


  「嗯。宋捷軍這個人的東西,不好收他的。」她看小童在等著聽下文,便接著說:「他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同學了。方才藺燕梅來的時候,看見他抱了大包小包許多東西往南院走。淩希慧從裡面出來三個人遇在一起。宋捷軍請淩希慧代他去找何儀貞。又和她兩個說要請她兩個看電影。淩希慧說話是不留情的,她替燕梅回了她,說下午設功夫。她倆又走進來告訴大家。我們出來時,何儀貞還沒有決定見不見他呢!可憐何儀貞這半年大概用了他一點錢,他那神氣,和來信的口吻竟像人家何儀貞是他的人了似的。我們出來時候大概他是在會客室裡罷?」

  小童聽了心上很不好過,說:「那麼藺燕梅接了那一盒糖。」

  「那倒是沒有什麼關係。」她說:「是你送給他的。她心眼好。別給她裝上許多心事。」

  他們走到文林街上,遠遠看見宋捷軍和何儀貞走了過來。伍寶笙低了頭,小童想想不高興,想過去把書還他。伍寶笙已經察覺了,拖了他一把低聲說:「別這麼莽撞。你沒看見那大包小包的還在宋捷軍手裡拿著嗎?」果然何儀貞走過來時臉上坦然地。宋捷軍倒也得意洋洋,並不以送禮人家不收為意。小童和他打了招呼,大家走過去了。

  小童回去通知大宴余孟勤說藺燕梅請客的事,大家都羡慕的很,馮新銜,朱石樵太忙,不想去。大宴的事情他自己安排得好好地,說可以放假一天。余孟勤也真想去,不過他那天在報館要當班。去不成。他說:「咱們自己也玩一天。過年三十晚上,咱們自己聚一聚!」大家都贊成了。

  余孟勤回去自己計算一下,童孝賢家境不錯,這些天也收到了錢,大宴工作辛勤,用錢節儉,都不成問題,朱石樵,馮新銜都是有一天沒一天地,還有傅信禪,似乎永遠挺慘似的。就是這三個人不知這聚餐該怎樣才好。至於周體予,倒是個有打算的人,永遠有辦法。余孟勤想著心上決定不下怎麼辦才對。想:「難道連過年都不吃點好的了?」他又想學校裡能有范寬湖兄妹的家庭,或是有藺燕梅那樣幸福的人,究竟是少數。但是物價一天天地高,繁華的引誘一天天地具體化,發國難財的人似乎都聚到昆明來了,把古樸的昆明城弄成了個暴發戶的樣子,而學生中到底變節走上了宋捷軍的路的仍是少數。

  「到底我們還活著1」他憤憤地用拳在書桌上一擊:「我們消極地成功是沒有凍死,或者餓死!我們並且積極地工作,求學。這個新學校的成績,又像紙裡包著火,自然地燒出來了!」這時學校裡各方面全顯出不停的努力,似乎是對外界大壓力的一種反抗。

  同學之間的感情也受了這種新處境的影響,從前在太平日子裡,每人都把私人的事用禮貌保護起來,不叫別人過問。那時節大家的生活問題似乎不怎麼需要應付,問起人家的經濟情形似乎是一件過份親近的事情。在那樣環境裡窮學生固然只好自己蟄伏起來。稍好些的,又苦於裝那裝不完的腔。現在這一層幌子是不用裝了。一個人有了錢,人人都曉得,一個人挨了餓,誰也不會袖手旁觀。余孟勤說過:「彼此關懷那裝得半飽的肚皮甚于兄弟。」金先生笑著補充他的話說:「噓寒問暖,過於夫妻!」所以誰也不會有當真過不去的情形。

  大家之間那一層礙於情面不好探問的心慮既經除去,便可以放膽地去幫助別人,或是接受別人幫忙,這改變不知道包含多少躑躅或者誤會。然而新風氣一造成,便被大家實行慣了。離開了學校,分別了許久也都不會改變;我仍可以給你一支洋燭去伴你寫文章,你仍可以把半舊的襯衣裁下一塊布來給我做襪底。我們決不會彼此看了好朋友手中有價值的工作被生活艱難劈面奪下來。

  余孟勤第二天想起一個辦法,他去找米線大王商量,能不能特別為他們忙一個年夜。米線大王的高興出了他意外,老闆娘一聽有小童,大宴,朱石樵等等的名宇,竟似聽見自已一家人可以團聚似的。這些事便迎刃解決了。余孟勤心上又是高興又是感慨。他先瞞了大家不說,還一面催大家準備錢,說:「三天之內沒有錢,只好喝開水過年了。」

  年夜日,錢的事大家依然故我。馮新銜是有大宴代他存了一點稿費。其餘,有的還是有,沒有的還是乾瞪眼。其中朱石樵最少,他說:「我三天來,每夜省一支蠟燭,今夜再不用。一共五支,由大宴折幹買回去吧!」

  余孟勤說:「我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大家去米線大王那兒湊成一桌,一人一碗米線罷。」

  「米線大王今天不會開門的。」大宴說。

  「試試看!」他答。說著便走,大家也都無所謂。誰又都是一向不住嘴愛閒談的。也沒有空去提議別的,就浩浩蕩蕩一大隊住鳳翥街走。一共是九個人,余孟勤,宴取中,朱石樵,馮新銜,童孝賢,周體予,傅信禪,蔡仲勉,薛令超。本來還有範寬湖。後來他說他妹妹堅持要他一同到親戚家去,便不能來。小童最佩服範寬湖,高大,爽直,好打抱不平,功課好,念書不費勁,課外活動樣樣比人強。就是這樣怕他自己的妹妹,叫他生氣。他為了喜歡範寬湖便特別討厭他妹妹。說她是魔鬼。

  他們九個人走到街口,已是天晚了。家家門口燃著香燭。有的地方鞭炮已經開始響了。店鋪都把門板上好。門板雖是上了卻又不像是平常休市的街道,因為那上面一年來的積塵已經一掃而淨,代替的是紅紙,金花,春聯,符籙。門上神荼,鬱壘的像也有,戚繼光、狄青的畫像也有。五光十色,還是升平景象。

  到了文林街,也都是一樣,馮新銜說:「過年過節的時候對於在家的人是特別快樂,對於旅人特別殘酷,我們何必趕這一場淒涼?不用問,米線大王是不會開門的。我們又不是真的無處可去!我們一如平日不是一樣嗎?」他特別容易感傷,離家又遠,酸辛的鄉思不覺流上心頭,他悲憤地這麼說。薛令超和蔡仲勉也有點這種意思,尤其是薛令超,他家本來是在昆明的。後來他父親為了職務的調遣才搬到雲南西部一個縣份不久,這次對他說尚是離家第一次。他本想熱鬧一下,來排遣感懷的,聽了這話就不覺難過起來。小童說:「還是範寬怡厲害!她看准了這一點使權她哥哥拖走了。咱們別這麼哭喪著臉行不行?又不是開追悼會來了!」蔡仲勉是有話不搶著亂說的。他說:「我和薛令超都是上了大學才算離開家的,一種新環境給的興奮,我覺得可以代替舊情感的留戀。你們這種傷感不是辦法。將來分散了,又該想念同窗,朋友了。一輩子都過不了快樂日子!」

  「聖人!」大宴說:「蔡仲勉不得了。說好了是豪傑,說狠了是曹操司馬懿一流人物!」

  「這些話,」余孟勤笑著說:「都是應時應景的文章,說說正好。說哪一方面的看法也都不要緊。可是同一處境人仍有苦樂之分,這就看人而定,自求多福,誰也幫不了誰的忙了。」

  「不過感情上的一切變化全是一種享受。」薛令超說:「『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吾輩。』我連悲傷也當作一種權利,要仔細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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