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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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有兵丁,有義務宣傳的人,並且有專門去發現的人,如同海濱上清晨去拾海星,貝殼的。有肯用自己的血液去培養一種動物幼苗的人,如我們試驗中用血液培養心臟的橫紋肌,還有人肯在惡劣環境下去保護他所相信的,使它能以渡過這一陣攻擊,如細菌能有胞子的厚衣那樣,然後在環境良好時,把它發揚光大。保護的人或已經犧牲了,像春秋時候的故事『和氏璧』!」 「兵丁有時候也犧牲了!」 「犧牲了正好。犧牲本身竟是一種快樂,又是他個體的目的!這話並不激烈,因為他用犧牲給了他自己生命以意義!這一切是無法攔阻的。因為那愛是沒來由的!」 「我給你個大勳章吧!」伍寶笙看他太興奮了:「你已經打勝了一仗了。你本了這沒來由的愛已經做了一件好事。就因為你不打算得報酬,所以你也不去找你所作的事的結果。可是,我,一個旁觀者卻發現了。」 「我!」 「是你!是應該嘉獎的!昨天藺燕梅從心裡說出她覺得聯大的學生好。她是從心上覺得的。因為你們在花園裡真摯地同情了新學生。我想,有另外一點,你也未必覺得。新學生是應該受愛護的,至少不是開玩笑的對象,因為每一個學校都是新生的,不是舊生的。你看,她將在這學校裡生活四年,而我只今年一年了。」 「我只三年了。」小童想想三年仍是個夠長的時間,所以還很快樂。他又說:「每一個學校的舊生若全像疼自己兒女一樣疼他們的新生,他們就是保養教育,保護國家,救人類。」 「順著這條線兒想,到此已經夠了。」伍寶笙好像看著孫悟空那只胡鬧的猴子在手心上展本領:「咱們再談《樂園思凡》或任何一件文藝上或人類幸福上的勞跡,你怎麼說呢?」 「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標,盲目的群眾或者親手殺害了他們的領導者,然後又走上了領導者留下的路。同時支持這領導者的人一定也有。也許同時代而不相聞知,也許連時代也不同。他們也都肯沒來由地犧牲。他們人數太少了,能認識真理的才有幾人呢?而世界這麼大,人類彼此又這麼隔膜,時間又是沒頭沒尾的,這幾點磷光浮在這無邊的黑暗裡便難相遇了,所以自哥白尼、蓋裡留、培根、馬丁路德,一生苦況還該算幸福的,因為還有人知道!《樂園思凡》有朱石樵宣傳,有我們贊助。不知道的人說我們所為何來呢?我們卻得了無上的快樂。」 「話說得真亂,可是我明白。再問你,那麼個人的毀譽呢?」 「正像一本名著一樣,走同一的命運。作者本人很可不必介懷,那種偉大的靈魂本身已是整個人類的財產,不是他自己的了。上帝假手於他去顯示一個奇跡罷了。」 「他也要作一個鬥士去護衛他自己了!他若自暴自棄,他是毀壞世界的產業!他無資格這麼作的!所以『天才』是「苦工』的天生領受者!」 「所以,」小童快樂地說:「『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她接上去。 他們吃了飯出來,看看時間不早,天已全黑了。便不去買書,慢慢走回來。小童看伍寶笙在尋思些什麼事,他也就不說話,走到南院門口,要分手了。小童說:「再見!我們今天說的那種:『文章千古事』的感覺,真是太美了!」 「我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她說:「這是一種自然現象,無所謂好,或者壞的。你不見無聊的人們捧戲子嗎?那個勁頭兒也差不多呢?」 「壞了!」小童說:「又夠我想一晚上的了!」 「再見罷。」伍寶笙說著從皮包裡把剩下的錢給他:「拿著這個,用不著交給大宴了,學著自己管錢。」她笑了一笑走進南院去了。 小童一個人不會慢慢走,要不就跑,就跳著跑,要不就站著發呆。」他覺得非馬上去找著一個人談談不行;大宴,朱石樵,馮新銜。今天頂好是找余孟勤。因為余孟勤比他們全懂得多。他想大概到鳳翥街茶館裡一定可以找到幾個。於是就撒腿順了文林街向大西門跑去了。 出了大西門,沿了鳳翥街往北跑,到了沈氏茶館,老地方,老座位,幾個人都在,還有宋捷軍。 大宴臉向外坐著,一看見他沖進來,說:「站住,先別坐下!」大家一齊都看他。他站住了,大宴站起來,隔了桌子看看他腳上果然是新鞋,奇怪地說:「我見你手上沒拿鞋盒子,以為你忘了。那麼舊鞋呢?」 小童便講買鞋時那些氣人的事,大家都笑。宋捷軍說:「新鞋踩三腳!」便要踩,又不及他躲得快,踩在地上。大宴說:「伍寶笙也真是的,她就肯叫你把舊鞋丟了!下一場雨你不就又完了?」小童說:「若不是她,我險些又忘了買。」余孟勤說:「你們要這麼想想當時情形,那種亂哄哄裡,她又那麼受人注意,她要快走是難怪的。」 「喝!人家伍寶笙給小童穿鞋!」宋捷軍把眼睛眯成一條縫說。 大家不說話。 「小童你真行!怎麼樣,今天晚上不用想睡著覺了?」宋捷軍又加一句。小童聽了不理他。他下不了臺,想拍小童一下,小童早提防了,身子向前一讓,「拍!」一聲打在馮新銜背上。馮新銜和宋捷軍又同鄉又是中學同學,他最喜歡和宋捷軍開玩笑。宋捷軍比較口齒鈍些,只能說天津話,不如學外文的馮新銜,偏偏能說各地方言。他挨了這一下,就又用天津話說:「怎麼樣,密特兒宋,咱倆又該買花生米去啦!走!」 「走也行,不過得找小童要錢。」宋捷軍說。大家都贊成,便由小童給了錢他倆走了。小童就講關於校風一段話的下文。朱石樵說:「馮新銜是道家者流,大宴是孔子,伍寶笙是耶穌,各人說本份的話無好壞可論。」余孟勤說:「不倫不類!胡亂比喻!不過自古聖賢多寂寞是真話。可是一個女人懂得這許多幹什麼?這在女人不是幸福的。」 「也不一定。」大宴說:「伍寶笙的頭腦天生合邏輯。她是聰明。她也未必一天到晚想這些。何必咒人家薄命相?」小童聽了才放心。 「伍寶笙相貌一點也不薄命。薄命相的人輕飄飄的。」朱石樵是喜歡些玄玄妙妙的東西的。 「伍寶笙不是輕飄飄地,誰知道?」宋捷軍正好回來了,他說:「你抱過她?」 「討厭!」余孟勤的聲音真是威風得很!宋捷軍做個鬼臉,老實了。小童本來想起了伍寶笙和藺燕梅一屋,正想談藺燕梅,被宋捷軍一句粗話嚇著,不願說了。 伍寶笙回到南院一心只想到屋裡去看藺燕梅,進屋卻只見史宣文在伏案用功。她走近一看是替金先生校對《佛洛依特釋夢研究》。她看見電燈離桌子太遠,順手給弄到一個合適的距離,說:「老姐姐,你的眼睛再不愛惜點,你那副眼鏡該換成小酒杯那樣兒的了。」她們管金先生帶的那種深度數的近視鏡作小酒杯。她又說:「藺燕梅,咱們的新同屋回來了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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