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


  「這經過挺有意思的。」大宴說:「金先生說頂好是女生認哥哥,男生認姐姐,並且是先盡著同系的認。這時候那個余孟勤哲學系的老大哥因為考上研究院了,正來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們系的書,也就插嘴說:『這打算是對的,行起來一定不通。』金先生聽了笑著請他列席,他說這種辦法與今天校內風氣不合。他狠狠地說:『這種利用異性吸引力的好處的事,校內只見摧殘,沒有聽說建樹。而偷摸胡來反不敢說沒有,並且似乎無人攻擊!』金先生不許他亂說。他又接著道:『要想推行保護人制度,而又要利用異性的獻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場那樣,新生和願作保護人的各占一排,來個自由選擇,強迫馬上完成交易!否則不要說將來,光這一認的手續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辦法,迎新會上頂多介紹一下。散了會誰還去找誰?』他這一套一說,大家都覺得有理。後來金先生說,先進行自告奮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緣兒好的,來作哥哥姐姐。最後迎新會完事的時候,他在會場上宣佈,再多添上些臨時參加的。一個高年級學生不限只帶一個新生,性別也聽便。所以這麼一來也沒有出佈告也沒有發通知書,成了個半公開的了。」

  「余孟勤這個人真是豪傑之士!」小童最喜歡著春秋:「怎麼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訴我說,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張錄取的投票是全體,這情形是空前的。他說話就是這種味兒。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兒,休想!」

  「他說的是真情。」朱石樵說,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個保護人呢?」白蓮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難聽,肉麻,他才用了這麼個名詞。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來,就都笑了。大宴說:「余孟勤散了會還和金先生談了許久,我也在那兒。他說臨時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開出來,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況內定一下,臨時就簡單了。一年級新生反正都在這邊。那麼拓東路工學院高年級學生不必邀請,只消把工學院新生派給理學院舊生就得了。金先生問他要不要帶幾個。他說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舊生。放了假是畢業生。開了學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說自己雖不帶新生,他可以介紹一個人來,准合格。金先生答應了。」

  「那麼他自己要個大姐姐來帶?」小童說。

  「別胡攪。大宴,他介紹誰?」白蓮教說。

  「他介紹生物系四年級伍寶笙。他還擔保伍寶笙一定答應。」

  「是誰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軍喊著進來。後面馮新銜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剝著吃。宋捷軍手裡還有幾個梨,順便放在桌上又說:「又提人家伍寶笙!人家長得漂亮,人和氣,英文說得好聽,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 裡說人家幹什麼!」說完了又忙著剝花生吃。

  小童不理他。從口袋裡掏出小刀來剝梨。仍改不掉他那頑皮話頭。說:「那麼,余孟勤正好由她帶。」

  朱石樵瞪了宋捷軍一眼也去吃花生,話題就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宋捷軍也沒有聽出來他接的話驢唇馬嘴對不上。馮新銜精神常常不濟也就懶得多嘴。

  時間晚了,他們從茶館一群往回走,走出鳳翥街,還不到環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華工業學校校舍,是聯大借來安放師範學院的。這幾所省立學校全以昆華為名,校舍皆相當的好。宋捷軍的公民訓育系屬師範學院的,他一個人先走去了。

  上了環城馬路,後面另外一夥兒從茶館散出來的學生裡有一個追上兩步拍了宴取中肩頭一下說:「大宴!」宴取中回頭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禪。這個傅信禪是湖南人,他熱心地問:「方才在茶館聽你說今年對新生要用保護人制度,何解我聽周體予他們還計畫在迎新會後出佈告聲明新生須知什麼的呢?」

  童孝賢聽了忙說:「誰?周體予?大宴,這不糟了嗎?」

  大宴說:「不要緊,周體予明天忙還忙不了呢,金先生開會時說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體育一組。要他組織低年級新生,成立至少一種球隊來賽高年級新生呢!我想,傅信禪,你是什麼時看見周體予的?」

  「一早。」

  「那就對了。」小童說:「現在恐怕金先生已找著他了。」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馮新銜三個同年級的一起往十八號走,別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號宿舍去,他自有一幫同年級的同學住一屋,這個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時候就困,玩夠了回到屋來,還不等上床,呵欠就先來了,他是一覺就到天亮,夢也不作一個的。

  他養了一對小兔子,四隻鴿子,養在宿舍外面。鴿子用一隻木箱掛在牆上,分成兩個巢。兔子也是一隻木箱,養在地下,這種木箱是白松木板釘成自美國裝汽油桶來的,一箱可裝兩隻五加侖的桶子,每只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長一尺多寬和高。航空學校用了許多油,便把箱子給了聯合大學。小童拆開一隻箱子作另外兩隻箱子的隔板,他省下這三隻箱子不放書,他說:「弟弟他們就是我的書!」「弟弟」是一隻小白兔的名字,因為他會在地上拱起背來再翻一個跟鬥。小童喜歡得什麼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現在「弟弟」他們早已睡了。他們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鴿子也是一樣。小童晚飯後就把木門給他們關起。不遠的一棵松樹上住著一窩松鼠,看見天色黑下來,小童來關了他們的木門走開時,他們就藉了排得緊密的大樹,從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過來,小心地把兔子、鴿子吃剩下的東西吃光。這時候校園內幾隻寄居的野狗也回來了,他們要經過這裡,走過那邊一座小橋到食堂房裡去睡覺,他們有時也嚇唬小松鼠們一下。松鼠就要趕忙回到樹上去。這一關過了。他們就可以放心的再下來玩。有時到很遠的樹上去會親戚朋友。有時去偷大宴種的番茄或別的菜蔬。至於辣椒他們是不吃的,他們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時月亮好的夜晚,他們簡直一夜不睡的鬧。地上花影樹影的也看不清他們。他們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這園內沒有貓,近處也沒有貓頭鷹,他們簡直什麼也不怕。真是一群頑皮的小東西。

  遠遠的長蟲峰那邊還有時在夜裡有狼叫。因為昆明城外的開拓到底還是最近幾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據西門外居民講,晚上豬若是不早早趕回欄裡來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裡的事不是人能在夢裡管得了的,待他醒來管時那時對他來說又不是夜了。

  夜整個是另外一個世界。在這裡「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掙扎著,撕掠著。夜裡是沒有「今天」的。

  夜裡不但沒有今天,並且也沒有一切與「今天」有關的事。尤其是看曠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裡整個是另外一個國度;虛無縹緲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個國度。也沒有人統制。也沒有人叛亂。只有些不著實際的現象幻變著,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佔領了整個空間。到了那時節,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聽不到,連想也想不起來了。

  人睡著了之後自有他另外一個世界可去。這就是夜能佔有了這一段時間的原因。人的事務在睡時告了一段結束,在醒後才又開始。中間這一段,他便無從感覺起了。不但他感覺不到這一段之中所發生的事,他也無暇去想像這一段時間內除了他容身的這有限的一塊空間外,其餘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認為這一段時間可以忽略過去。因為他所關切的事正也忽略了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與第二個早晨巧妙又習慣地連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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