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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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們醒時做的是什麼事。直到你夢裡見到她時,她才來伴你。是的,在夢境裡她來伴你,你自己曉得的。但是一覺醒來,她便棄你而去了。你覺不出半點痕跡。可是你覺得出她確實存在。並且你若永不醒來,便可永遠有她。 她對誰都一樣好,一樣熱心。可是她對任何重大,或瑣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熱心。因為誰都可以從她那裡得到溫和的慰藉,可是誰也不可能由她那裡得到具體的幫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這樣一個題目是不容易做到的,夢卻嚴格地做到了。 遠處的狼又叫了。這些兇猛的野獸難道不睡覺嗎?他們住在荒山裡,他們攪亂了各地夜的國土,又趕走了夢的腳步。農人們有的驚醒了。他們破舊的被蓋,單薄的墊褥,湫溢的農舍,無窗的家屋都沒有妨礙他們的睡眠,一聲狼叫卻直叫到他們心上。他們醒了就馬上開始了白日性質的活動。分明記得關好了牛欄,壓牢了雞籠,並且豬的哼聲還清楚地聽得見,他們的心還是卜蔔地跳得很緊張。他們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卻緊張著,直要在床上輾轉半天才能再睡。他們畜養的牛羊,及野地裡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們重新考慮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穩。家畜雖然明知不會有危險。但仍逃不掉幾萬年來,他們野生時的祖先們,從血液裡傳給他們的本能的刺激。他們因這一點警戒的習慣也心驚肉戰著。 狼又叫了。因為夜的風是向這邊吹的。一隻松鼠幾乎從樹上驚落下來。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墳墓似乎也不甚安穩了。因為誰也曉得曾經有許多屍體是因為子孫未能好好裝殮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許多單薄的小墳都在心驚,怪他們自己又怪他們的兒孫。 狼還在叫。夜裡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後要明亮一些。風在夜裡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裡那點微弱的光可看見樹是搖著的。樹的搖動和白日那種看見枝葉的又不相同。在夜裡是整棵的樹在動。有時似乎向你頭上壓來,好不怕人!夜裡,最重大的東西,像是山那樣穩穩當當的東西,似乎也會動。一切白日裡靠得住的東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靜的。夜裡又確實有聲音。那些聲音極為清晰可是真難找出是什麼傳來的。也許是另外一個世界!夜是多麼接近「那一個」世界呵!狼還在叫!狼還在叫!夜真不穩當!夜真遙遠,夜真可怕呵! 風更覺得冷了。風漸漸可覺得出方向了。風更變得冷,天色又變黑下來。狼的叫聲好淒厲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霧層,順了風在高高的天空上飛走,它殘忍地撕裂著柔和的小動物們的心。它俯衝下來,尖銳地,迅速地,直從天上沖下來,越離地近越快,冰涼涼地一下,刺到這些戰慄的心裡了。他們的魂兒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來,在半空中受著可怖的聲浪衝擊,不能自由地漂流,歷盡艱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長嘯的狼們的猙獰相貌。然後慢慢又收歸心竅,柔弱無助地問:「天色為什麼還不亮啊?風為什麼還這麼冷啊?」 睡在新校舍五號牆外的這一對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們想:「木門快打開罷,木門快打開罷!」他們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樣祈禱:「天快亮罷,天快點亮罷!」因為天亮了,童孝賢不來把他們的木門打開,他們仍是要關在木箱裡不能出來證實天真亮了的。童孝賢的臉就是他們的太陽。童賢孝的臉也確是一個太陽,紅撲撲地,笑著的。 天終於是亮了。然而誰都幾乎放棄了天必會亮的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為人所察覺的那樣,竟已亮了起來! 跑啊,跑啊,那些散佈恐怖的精靈啊!那些製造迷宮的魔法師啊!消滅啊!消滅啊!白日來了。藏躲是沒有用的,你們只有消滅啊。夢啊!夢也要醒啊!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繪製出來啊! 太陽光照上樹葉,樹葉醒了,看看自己是綠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鳥身上。小鳥醒了,看見自己的羽毛自樹幹的灰色中分辨出來,他便展開翅來試試,「吱——吱!」飛了。水就流,花草就長。重大穩定的山嶽也慢騰騰地笑顏逐開。 我們的小野物兒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過去了。他們東跑跑,西跳跳。小洞穴裡看一看。恐怖不在那裡。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葉看看,恐怖也不在那裡。轉過自己的頭去捉自己的尾巴。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蝟豬,在地上兜圈圈地轉,也看不見恐怖的影子。他們就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經驗。 城牆缺口,那條城內外為學校所開的美麗的通道那裡,已經有農家放出來的第一隻小羊在覓食了。它「咩——」叫了一聲。並沒有人應它。它還是高興得了不得。兩條細小的後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個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從城牆缺口裡走出了一個姑娘,她修長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麼輕盈,那麼快樂。她是這只小羊今天出來遇見的第一個人,它想,這個人為什麼也起得這麼早呢? 美麗的東西,健康的東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轉過彎來,就一眼瞥見了小羊自己在那兒跳著玩。她就愛極了。她本該忙著在新校舍走的卻停了下來,向路邊上小羊那裡走去。小羊看她真走過來了。就把小頭那麼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來拍小羊的頭。小羊便喜歡了,就用它那未長出角的小頭抵著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裡覺到小羊的體溫,撫摸著小羊銀色光澤的細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來,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著她雙頰。她從雪白的小羊背上望過去,遠遠望見疊疊青山,無論遠近,山色濃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閉上了眼,心上舒適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潔淨,她兩眼有湖水晶瑩。她展目四顧,看見原野一片好風光,心上就有了許多快樂要向人吐訴,她需要一個最溫柔的人來聽。可是此地沒有。只有懷裡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懷裡。她卻不向小羊說話,只親愛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臉來要親親她。因為她自己就是那個最溫柔的人。她快被小羊親著了,她便放開小羊站了起來。小羊的臉仍是仰著。她想;「這個小羊!他多淘氣喲!可是他那小臉,多白,多乾淨呀!」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經是六點三刻了。她就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號門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來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來了沒有呢?地上牆上鴿子的門兔子的門都沒有打開。童孝賢一定沒有起來,她怎麼辦呢? 屋內童孝賢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這又是快樂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鬥,打滾。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說。他又可以這樣,又可以那樣。他就一陣風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沒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來。 他睡的是上層床。他能看准了昨夜擺好的鞋。縱身一跳,那雙精赤的腳就正好踏在鞋上,不會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來,就要依了平時的習慣,開門出去,一腳撥開「弟弟」的門,順手支起鴿子的門,手再向門內一撈,「潑拉拉!」鴿子就飛出來,飛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臉擋了「弟弟」的門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著他的臉出去。他用臉擠他們。甚至可以覺到小兔的體溫。 今天他一竄出門去,看見「弟弟」門口正蹲了一個人。 「咦?伍寶笙!你把弟弟的門打開了?」小童一邊扣扣子,一邊理衣裳說。 伍寶笙把頭一偏,嬌嬌地奚落他:「怎麼這麼個慌裡慌張的樣子?當著人家穿衣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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