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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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正坐著閒談,忽然白蓮教進來了。小童坐的地方臉向外,第一個喊起來。「白蓮教!你一個人哪兒去了?我們談明天晚上迎新會的事呢!他們請你變戲法了沒有?」 「看看你自己罷!」白蓮教是個男低音,說話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聽說白蓮教來了,便沒有回頭一直看著小童胸前那對鮮紅的大花。他一聽見這話大笑起來了。 「怎麼說?」白蓮教問:「今天又是王爾德啦?一天哥德,一天盧梭,一天雪萊的!王爾德一朵紅花還帶不住呢!你兩朵!明天會上有你的文明戲嗎?」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給搶下來。小童手急眼快,一手護著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這一鬧,把茶碗潑翻了兩盞,一桌子的水。店老闆娘忙來收拾。小童說:「沈大娘,多謝你家!」說著作了個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後山坐了一回兒。」朱石樵說:「我想開學後未必有從前那麼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們想,就是舊人不減少不是也被許多新面孔沖淡了濃度麼?多認識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煩惱!」 「對啦,我倒想起一件事。」這是另外一個人說的,他叫馮新銜,開學也四年級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會上看見有不順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聽見了這句話,坐在馮新銜旁邊的宋捷軍,就對了心思。因為除了打諢,玩笑之外,這一群人談話時,他很少有插嘴的機會,有些話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時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見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釘子太多已有點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蓮教,因為白蓮教說的話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聽說白蓮教不喜歡生人,而馮新銜是頭一個說出這個主意來,他想想大概可以沒有危險了,便直嚷出來: 「喝!小馮!真有你的!」說著「拍!」打了馮新銜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間。「這麼著,我附議。我說朱石樵,上次我們去路南賽球,同濟附中那個 LeftWing,大個子,混蛋,這回也考上了。我今兒個在正義路上還碰上他了,咱們就明天給他開個小玩笑。別叫他『臭不拉幾』地瞧不起人!」說得興奮,想起自己上次賽籃球丟臉的事,不覺猶有餘怒,一時之間竟把自己是師範學院公民訓育系學生的身份完全忘了,並且咧開了嘴,眯上了那雙小眼的單眼皮兒,哈哈大笑了起來,十分自得。 馮新銜是外國語言文學系的,他叫宋捷軍這一掌打了個發昏,又聽他把「左前鋒」說成「左翼」,並且粗濁的天津口音又把這兩個英文字讀成「賴夫特,聞」。尤其後面一個字嘶啞的「V」字聲音,招惹了他的脾氣。他說:「別假公濟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別人就要問『賽!米特兒宋!借似濃麼縮的?』了」(注:「『Say!Mr.Song!這是怎麼說的?』」從天津口音說出來的腔調。) 「怎麼會打人呢!」宋捷軍興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學身份,公民的導師:「我們是要教訓教訓那些趾高氣揚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給他個小難看,下不來台。咱大夥兒再一哄,樂喝一下。」 「樂喝一下給你那個何仙姑瞧瞧,對不對?」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佔便宜不吃虧,你出手這麼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個子好意用手一攔,來個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給找個地縫兒叫你鑽下去.」 「全是廢話!」白蓮教哼著鼻音說:「我不願意多和生人來往,也不能說就把生人全打出去!這成了什麼話?學校的新生也不能不進來,一切事都非這麼著不可,我沒有辦法,你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全是廢話!」 童孝賢要說什麼是就說什麼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開個迎新會。」他繪聲繪色地:「一切經過良好,到了散會宋捷軍就一下子跳到臺上,也不管臺上台下坐的先生們,來賓們,他就把兩手亂扔,像個啦啦隊長似的,喊:『大家注意,我們要給一年級新生上第一課訓育課,我的意思是整飭校中軍風紀!』下邊大家一聽,半通不通,沒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說,有的人太驕傲了。我們叫他小心點!』大家就更沒話說。他自己沒有臺階下臺,就跳下來,走到那個大個子范寬湖面前,一隻手拉了人家胳膊,一隻手又在空中搖起來:『這位范寬湖同學,是同濟中學高材生,打籃球打左前鋒,打得好,游泳也不錯,女朋友多,功課也好,就是人驕傲,說話愛帶德文字兒。我們要警告他!』人家範寬湖就很神氣地站在那兒不動。比咱們宋先生高兩個頭。臉上正經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為懷就說:『範寬湖!我告訴你,你以後禮貌一點!』喝!那個範寬湖站在那兒身若金剛,眼光如電,聲賽洪鐘:『你也要禮貌一點!」說話的神氣完全表示:『你們聯合大學就這種作風?!我不上聯大都不要緊,也要教訓你一下。』大家看出來了,哄堂一笑。先生們順便散開,憑輿論自己解決。女同學除了何仙姑,全走開了。何仙姑臉一紅也走開了。咱們宋先生就說;『怎麼樣?不聽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說:『走開!』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說:『你要野蠻?』跳起來就給人家一拳。一拳卻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嘩啦,全笑了起來,鄰座的同學也都笑了。大宴為了怕宋捷軍難為情生了氣,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別笑得聲音高,而且長。 宋捷軍說:「瞧瞧你這副嘴,這麼能說,怪不得金先生上班愛問你呢!」 這種攻擊,童孝賢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說:「我這是講情面了。我若是說何仙姑也跟別人一樣溜了,才沒你的臉呢!」 「其實你們全錯了。」大宴慢慢地說:「這種玩笑不會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資格,用心理系辦公室召集了個會議。說今年要用保護人制度來改進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動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話,每一個新生都要認一個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說,順口說粗話啦,隨地吐痰啦,襯衣放在褲子外面啦,什麼不愛洗臉,不梳頭啦,都由他們的哥哥姐姐來指導。明天來不及了,否則,上午註冊選課也都要哥哥姐姐陪著跑的。這種開玩笑的辦法,金先生說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誤會,兩邊不讓,我們是養成高年級學生以眾淩少的惡根性呢,還是壓迫新生放棄他們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這兵慌馬亂的年頭!」 朱石樵聽了問:「怎麼認識呢?哪年級的學生才有帶領新生的責任?不幹行不行?」宋捷軍就怕聽大宴的長篇言論,便拉小童出去一同買花生。小童要聽,不去。他就拉馮新銜。馮新銜是個老好人。就一塊兒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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