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


  「正好!明天十月一號開學。十月大,我一天一朵!總比叫他們枯死了強,反正花過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個直爽人,歲數也比這童孝賢大些。他生長東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讀的中學,一口純正中聽的北平話。身材高大,氣色健康。他誠然十分愛花,可是他就有這麼一個脾氣,花在地上長著的時候他盡力愛護,並為他們起了各種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個家庭,一團骨肉,在這裡他寄上了無限鄉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這些想法都收拾起來,只去照顧他那些所生長在土上的。他是過去的事決不追究,人事已盡的憾事決不傷感。他也是「不傷腦筋」的,他常說:「決不傷那無味的腦筋。」他待人極其周到。這小童孝賢更為他所愛。他見童孝賢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著的襪子取下來,將這第一朵花拿在手裡,又把小童已帶好的那一朵摘下來一併捏緊,俯下身去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對於已經摘下來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說:「什麼取中,取歪的。別找白蓮教聽見笑話你了。撇開你那不通的『二難題』罷,你去年邏輯才考六十六分。我還記得呢!走,喝茶去!」他順手把未補完的襪子繞成一個球,向屋內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賢走了。

  他們轉過一排樹,沿了小河邊一條小徑向校門走去。這裡是沒有路燈的,草徑黑暗一片。而他們卻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樣,讓開了路上的老樹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門。

  「大宴,」童孝賢說:「人就不應該在上帝所給他的東西之外再添上些什麼。其實人除了煩惱之外,又何曾添上過什麼呢?」

  「不過據我看來,上帝並未給人類去添什麼的力量。到現在為止,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還是和創世紀時一樣。」

  「別找岔兒,」小童笑了。「我是說你不必穿襪子。人憑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樣子。這改變就是文明。文明給你的是什麼?是身體要求的物質環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識。這兩件都是痛苦的來源!你要穿襪子,還要補襪子,又要買襪子,又要掙錢買襪子,別人又要織襪子換錢,媽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沒有穿過襪子,先是為了游泳方便,後來是雨季來了到處找不到幹地。現在是得到解脫!這就是我進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經懂得了這許多,將來我還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確實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說,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歡他:「可是上帝不見得懂得你。也許他還要給你不少釘子碰!我覺得如果有上帝的話,他並不是造了個世界就走開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於人來造。至少,我們在按捺不住那一點知識欲同創造欲時,是可以感覺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們的一切都恰巧與他的定範相合。我們的挫折,與因挫折而改變的結果也是他那個大本子上早寫好了的。我們要是有了開倒車的念頭,就是個翹課的孩子。也許又正是他挑選出來加以懲罰以警戒別人的人。不過……」他說到這裡,看了童孝賢一眼,童孝賢正仔細聽著,「不過這個話我說遠了。當然不見得不穿襪子就是開倒車。事情並不這麼簡單。」宴取中到底大了幾歲,他代童孝賢想了一下,才加上這麼一句。

  童孝賢卻不讓他:「那麼你是喜歡束縛?生活中每一小節你都要在上面花一點精神?頭上能頂上些什麼便頂上些一種叫做帽子的東西。身上能添點麻煩便也趕忙添上?各種帶子、衣服,裡裡外外的,見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舉一動全在一定的格式內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褲子扣兒似的少扣一個也不成?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變嚴肅了。「是個好名詞!上帝只給了旨意不曾規定細則。我相信,我們從人情中體會出來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為人情是上帝親手造的。許多人們最後演化出來的繁文縟節原是為了顯示或裝飾人情的,鬧得後來喧賓奪主,人們捨本逐末,不談人性,只講究儀式了。這個原本是錯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績一筆抹殺也不公平。現在把這個與快樂痛苦連在一起說,因為你的話不結在快樂和痛苦上是不肯甘休的。我想一個彬彬有禮的社會是較一個雜亂無則的社會容易處些,也和睦快樂些,因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會使最大多數的人快樂的。你也不見得真會到什麼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對你好你也會希望他見面時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頭過去。這是壞事嗎?」

  「那麼順從大自然是錯了?怎麼從盧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麼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賢這回是認真的問。

  「順從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進步!有了電燈便用電燈光來作事,有了氦氣,就用氦氣來做高空氣球!因為一切都是順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飲血倒是違反自然了。你的態度叫做矯情。這是危險的不安定的情緒的來源。會叫一個活潑好動的心靈走到牛角尖去轉不過身來!矯情是不對的。那多少帶點意氣用事。人時時應當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轉動自如,而不受任何壓力?如果有不能考慮,或不堪考慮時,便是離開正道了,需要清醒,趕緊尋路回來!有人說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謂一時心窄也就是矯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鈞一髮的時候,他先把頭向四周自由轉動一下,他必可想得開了。我們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從容就義的先烈,志士,與義無反顧的沙場英魂。他們也是死,而他們死時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從容死的。還有一種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筆下的任俠之士,與常提到的溺死橋下的,所謂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屬於這一類。他們作人情之事,做過火兒了,也是矯情的一種。這一點我的話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俠客,詩人,也都有大過人的地方!」小童也嚴肅了。「一件東西的美,就在他所誇張表現的一點情緒上!希臘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們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覺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稱論的凡人。我們用情時也誇張一下,這不能就說是矯情。總之,你是凡人,我是詩人!你補襪子,我不穿襪子。」他又笑了,笑得那麼開心。其實他永遠也不會是詩人。他只是個頑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將是二年級生了,大宴比他高兩班。他學生物,大宴學心理。他才十九歲,聰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歡在大宴面前找岔兒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學識。大宴也喜歡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認真地和他辯,不過辯到要緊關頭,這童孝賢又常常忘了是說什麼反去招惹些別的話題去了。

  大宴現在聽到他引到這種過於人情的輝煌的人格上來,也順從了他的話說:「誇張幾乎是藝術所必需的。然而我們要把對誇張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賦人情之內。我們談的是生活,一句老話『人情!』『聖人者』也不過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兩個字作得最到家,並不是到了家,又從後門沖出去。」

  童孝賢此時早已不聽他的了。因為他們出了校門順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鳳翥街北口。這裡一路都是茶館。小童早看見一家沈氏茶館裡坐了幾個熟朋友喊了一聲就往裡跑。在茶館裡高談闊論的很少。這幾乎成為一種風氣。在茶館中要不就看書作功課,若是談天只能閒談些見聞,不好意思辨什麼道理,所以大宴要趕忙結束這一路說來的話,而小童已沖進茶館裡笑語一片了。大宴也笑著跟進去。

  學生們坐茶館已經成了習慣。為了新舍飲水不便,宿舍燈少床多,又無桌椅。圖書館內一面是地方少,時間限制,——憑良心說人家館員可夠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開,還能不叫人家吃飯嗎?——或是太拘束了,他們都願意用一點點錢買一點時間,在這裡念書,或休息。這一帶茶館原來都是走沙朗、富民一帶販夫,馬夫,趕集的小商人們坐的,現在已被學生們侵略出一片地上來,把他們擠到有限的幾家小茶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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