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鹿橋:未央歌 | 上頁 下頁


  受禍最重的便是沿西城在北一帶。晚間消息傳出,原來來襲的飛機繞從西北而來。我機一經發現他們繞道進入的陰謀,馬上迎頭痛擊。當即有數架受傷,他們為了減輕載重以便逃逸,所以等不及飛到巫家壩就不顧死活一齊把炸彈投下!這一帶地方,可憐全是民房鋪面,便橫遭慘劫。天上那一條為人猜測的白線便是受傷凶機的油箱噴出的汽油。這次百姓受災確是慘重。好在城內精華無損。

  西城外一共兩條街,一條向西伸出,是往迤西,大理府,騰沖府的大道叫做龍翔街。另外一條順了城牆往北使是鳳翥街。這兩街死人最多,一時竟清理不出來,直到三五日後,還有屍體陸續掘出。可憐靜雅安詳的一座古城竟有天外飛來之一場橫禍。

  在鳳翥街北有一座大寺院,坐落在去沙朗大道的西邊。高大堅厚的紅色廟牆外,整整齊齊一轉兒水田,廟內古木參天,松針遮掩,太陽都難曬透。內裡三進大殿,香火鼎盛,住了近三百僧眾。住持解塵已是年近八十的老和尚了。傳說他是半途出家,原來是城內數一數二富室,少年時中過進士,胸中文墨才情是極好的。後來也作過兩三任官。無奈塵心日冷,未到革命起事便罷官還鄉了。他回到昆明來先是常到四外這些大寺中參禪,後來索性一年三百六十天裡倒有三百天住在廟裡。弄得終了家人零落星散,不成局面,他本人也帶了一部分家產在這三分寺內出了家。西城外共有大寺院六處。華嚴,太華,筇竹,皆在西山。海源寺在去西山的路上。城根外就是這三分寺為大。另在龍翔街上有勝因寺也很偉麗。勝因,三分二寺自來是由一個住持總管。到了後來解塵既作了方丈,也便住持了兩座廟宇。解塵年高望重,禪機妙參,拯人若渴,極得人望。所以二寺香火日熾。而解塵卻輕易不得會到。他常說:「做事只要求盡才盡力,若談到成就,則常誤人道心,不可不慎。」所以他獨沒有大寺院住持那種機心。因之更叫人覺得難得。不過一到有甚急事時他也免不了現出才於經濟來。這天警報解除後,解塵知道災害不輕,便到四處查看,勝園寺已炸得零亂不堪。三分寺地處稍遠,雖亦有震毀的去處,屋宇尚完整,也便督促僧眾打掃出大小殿廓,鋪好草薦,一面燒粥燒水,一面分派接應,然後在街上出了告示,廣收災黎。為了他胸有成竹,故臨時毫不慌亂、傷的有病的,及老弱都已安頓好,才叫各家未傷男丁來領了和尚們去助他們向各人家裡掘挖財物衣服,掩殮死人。到了晚間,這災區雖是受禍最烈,倒不見有一人在街上呻吟。雲南是出產土藥的地方,更有一種白藥救血症、外傷最為靈驗。解塵亦頗通醫理,漏夜還為災民敷傷。平日他們居處雖近在咫尺,但解塵深居簡出,有些百姓此次尚是第一次見到他,但見雙眉多長,已通通白了。而身體剛健,挺直如四十許人,他正在大殿上看小和尚為一婦人洗傷。那邊上坐著一個老婆婆,挪過坐墊來打個問訊,向解塵說:「師父。您好事是做了!可是擾亂了佛殿淨地,這罪過不小!誰來擔當?」解塵正色說:「當初黃虎屠四川長壽縣時,老和尚為了救那方一縣人口,尚且答應張獻忠吃一口狗肉呢!他說得好:『為數十萬生靈老僧何惜如來一戒!』我這何罪之有?」那老婆婆聽了不住地點頭。解塵又歎口氣說:「今天的事不過是開個頭兒罷了。明日曉得這座廟宇還在不在呢!」

  從那天之後,空襲便常常有。各地戰事也是激烈得很。到民國三十年太平洋也不太平了。星加坡被日本人奪去後,緬甸也相繼淪亡。野人山那邊不毛之地,亙古少人行走之去處,也有了強寇進來。那風水先生當初所說的話,竟—一驗了。惜他只看准了三分寺外這塊地氣,未在遠處多想。也或許他早有見地,不肯亂說亦未可知。這些話且不管他。再說空襲後的事:

  這年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仍在原地上完了課,暑假後為了地方不敷應用,便想找一塊地自建校舍,苦不能覓著好地方。眼看寒假要到,若再沒有地皮,等著房子建起時必趕不上暑後上課時新生入學了。一天校中常務委員會舉行之後,董常委悶悶地向家中走,為了一眼貪看落日美景,向西沿了環城馬路走去。他想:「這也不過多彎點路,也好散散心。」他是打算回篆塘新邨他的疏散住宅去的。一時來到三分寺外,看寺垣也被炸壞不少,有些露出上的牆上當年春天長出的野草又已秋黃了。想想去年轟炸時這一帶老百姓多虧老和尚解塵拯救,當時也有許多學生來幫他的忙,因之他們也還見了幾面,現在不知他怎麼樣了,好在心煩,事閑,便順腳進了廟門。打算去碰碰看看能否遇見。若是解塵正在潛修,便不聲張,儘自回來。正在想著大殿上鐘鼓齊鳴,一聲聲響,散了法事,董常委不好藏身,直挺挺站在殿前,正和解塵打個照面。解塵依然精神飽滿,和藹帶著笑容,見到大喜,便邀到裡邊拜茶。才約略說了幾句閒話。解塵便起身道:「施主且坐,容老僧去取一件東西來。」董常委想他必是有話,只得坐在那裡等著。不一刻解塵捧了個小拜匣來,笑吟吟地放在案上。一手按了匣蓋向董常委說:「施主今天來得巧,小寺正是有點事情,本待事後明天專誠去拜望的。今天佛使施主自行來了。老僧在此住持屈指算來已有三十多年的時光了。不久便當離去。去年一度空襲,勝因寺那邊廟裡竟炸得蕩然無存。這兩處僧眾也發遣得剩不多了。老僧打算只留十來個和尚在這三分寺內添香,其餘廟裡的事都想清理下。只是一樣心願未了。」說著輕輕拍了一下那紅漆拜匣:「這裡面滿滿是一匣文契,當初一位施主留在此地的,文契管的是隔了去沙朗的大道那邊近百畝菜園。現在由本寺派人收租。當初本主許的是捐地興學,幾十年來沒有好緣法。如今風聞貴校在尋覓地皮,不管尋著與否,這塊地總是用得著的。就此奉贈也是老僧代人了卻一件善功。」說著開了匣,竟取出一匣文契來,看時都是原契,並無後來施主一總買來時添上的姓氏。

  董常委耳中聽得解塵一席話說得確切,眼見這一匣文契,竟有些茫然。這時天色已晚,白天一日忙碌,此時頗覺昏沉如夢。迷惘之中眼前老僧解塵的貌相竟如一位天降的尊者。

  當下解塵把文契擺列整齊,把菜園四至說解明白。又重新裝好匣,交給了董常委。董常委才清醒過來,因說道:「如此一來,那邊我記得有十多戶人家豈不是要無處安身了。」解塵笑道:「施主心善,傳聞不差。這一點無須勞心,老僧早已打算好了。勝因寺廟產尚在,原有歸僧眾自耕的,現在便派給他們。不但足償所失,還怕他們種不完呢!,這早已安排好了。施主把工匠找來去起造房舍時,恐怕園中已不見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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